乾隆三年的初春来得格外的早,浅草萌芽绿满枝,宫墙藏怨红颜痴。
被幽凉夜色滋养了一夜,海棠花瓣上的晨露尚未消散,卯时至,天光昏昏,世人大都仍在梦呓之中,惟紫禁城庄严依旧,高阔的宫门缓缓打开,在此候着的众臣鱼贯而入,到乾清门上朝议政。
此时隆宗门的宫道之上传来一阵轻浅的脚步声,洒扫完毕路过此地的小太监不认得这妇人,但看她身着藏青团花仙鹤补子诰命服,便知她身份不凡,遂侧立在一旁,低首行礼,为之让路。
待人过去后,小太监窒了片刻的呼吸稍缓,大着胆子偷瞄一眼,只见那妇人脚踩花盆鞋,步履不急不缓,云鬓之上的那顶点翠凤冠镶着五颗硕大的东珠,圆润静谧,熠熠生辉。行走间,冠后缀着的八条珍珠宝石流苏轻轻摆动着。
命妇非诏不得入宫,看这架势,应是后宫里头哪位主儿的娘家人。
小太监兀自瞎猜着,殊不知自个儿还真猜中了!
身为一品诰命夫人,章佳氏甚少到宫中走动,即便她的女儿贵为乾隆帝的皇后,她也安分守己,为人处世小心谨慎,生怕给女儿惹出不必要的麻烦。除非有重大宫宴,皇帝相邀,否则她不会入宫,今日是为一桩重要之事破例前来。
到得长春宫,正在洒扫的太监一见是她,忙停下手中的活儿,行礼后引之入内,同时请另一名宫女赶紧进入通报,那宫女小跑入内,却也不敢有一丝惶急之态,回禀时声稳且轻,
“启禀娘娘,国太前来求见。”
彼时,皇后富察氏正端坐于妆台前由宫人为其梳妆,两把头上并未饰金银,只戴着几朵绒花,紫菊黄蕊的绒花栩栩如生,盛放不败,斜簪于乌黑的云鬓间,华贵之态由内而外的散发,无需用宝石来妆点。
正由宫女佩戴东珠耳环的皇后闻讯,面上笑意顿现,一向温婉的她声音难掩急切,“快快有请!”
来不及再细细装扮,戴好耳环后,她便搭着宫人的手背起身到外殿相迎。
时隔数月,母女二人再次相见,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如今二阿哥永琏已有八岁,三公主亦有七岁,一子一女也算美满,不过身为皇家嫡后,开枝散叶当然是越多越好,章佳氏问起女儿可有再生的打算,皇后羞赧一笑,
“我倒是有这个想法,奈何皇上说我的身子亏损得厉害,嘱咐我好好休养,往后再作打算。”
“倒也是,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女儿有幸嫁于宝亲王,而今宝亲王继承大统,贵为一国之君,女儿母仪天下,受万人敬仰,章佳氏对此颇为欣慰,时常烧香拜佛,感谢祖宗保佑,
“你那些个不省心的兄弟们也陆陆续续的成家立业,而今就剩恒儿和媛儿的婚事未定,待老九娶了妻,媛儿嫁了人,娘这心石才算是真正的放下。”
说起九弟傅恒,皇后不由心生感慨,这孩子一表人才,好不容易到了适婚的年纪,奈何先帝驾崩,紧跟着祖母病逝,他得守孝,一拖再拖,今年已有十七,仍未定下婚事,她这个做姐姐的怎能不着急?母亲的忧虑她感同身受,温笑着安抚道:
“额娘勿忧,此事女儿一直记着呢!今年皇上登基已有三载,选秀之事,户部已在安排,到时候女儿会与皇上商议,在秀女中为恒儿物色一个家世品貌兼备的好姑娘为妻。”
这话算是说到章佳氏心坎儿里去了,“咱们满洲的贵族千金不可妄议婚事,必得等选秀过罢方能另行婚嫁,额娘就怕到时候好姑娘都给挑走咯!你若能亲自为恒儿挑选,那自是再好不过。”
今日她入宫正是为了这桩大事,选秀即将开始,必须早做安排,女儿应得干脆,章佳氏那颗悬着的心总算稍有安慰。
母亲今日特意亲自前来,皇后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料想她碍于面子不便开口,遂主动问询,
“额娘若有钟意的人选,女儿尽量看顾着。”
女儿果然是个剔透的,章佳氏欣慰笑笑,“海望的女儿,乃是孝恭仁皇后的族孙女,我偶然见过,出身与品貌与恒儿皆相配,但娘也知道这事儿不好办,毕竟是为皇上选秀,自是要让皇上先选,若是皇上瞧中了想将人留在宫里,那咱们也不强求,你看着办便是。”
道罢她又担心方才的话刺伤女儿,抚着她的手温声安慰着,“孩子呀!你如今贵为皇后,理应大度些,选秀乃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皇上为了笼络臣心,只能选择联姻这条路,只要他的心在你身上,其他的都不重要。”
早在宝亲王府时,富察氏便晓得她的丈夫不可能只属于自己,如今成了皇后,还得亲自为皇上操办选秀一事,她早已看开,自不会去计较什么,淡笑以应,
“额娘放心,女儿不会胡思乱想,身在其位,自当做表率。恒儿的婚事我会随机应变,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人,马虎不得。”
母女俩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已过去一个时辰。章佳氏难得入宫一趟,皇后自是要留她用午膳,她也想见见两个外孙,便也没拒绝。
这会子二阿哥正在上书房读书,得到晌午才能归来,皇后遂命人先将三公主带来。
彼时三公主正与太后的侄女丹珠一起趁着东风放纸鸢,怎奈这纸鸢才飞起来没多会子就挂在了一棵梧桐树上,丹珠急得直跺脚,指派太监们上树去拿,偏这梧桐树有些高,小太监们轮番去试,皆爬不上去。
三公主倒是没着急,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环视四周,瞄见那边巡查的侍卫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立时上前去跟人打招呼,
“小舅舅,你忙不忙呀?可否帮帮我?”
被唤作舅舅的少年身着绀蓝长褂,腰束青封,下悬长刀,身姿颀长劲挺,一双剑眉下的星眸在春日暖阳下熠熠生辉。
虽是亲戚,礼数也少不得,少年望见小姑娘时,温和一笑,而后依礼拱手,“参见三公主,不知公主有何难事。”
“小舅舅不必多礼,”三公主冲他甜甜一笑,而后转身指向那边的梧桐树,
“喏,我们的纸鸢挂在了树上,想请你帮我拿下来。”
抬眼望去,少年心道小事一桩,而后纵身一跃,动作利索地攀上梧桐树,在三公主看来,他的步伐快得像是在腾飞一般,就见他到得树枝旁,将手中的刀转一转儿,轻巧一挑,那挂在枝叶上的纸鸢就被他轻松的勾到手边。
心生仰慕的她在下方拍掌夸赞,“哇!小舅舅好身手哎!”
拿到纸鸢后,他自树上跳下来,身形稳当且轻盈,含笑走向三公主,欲将纸鸢还给她,却被一旁的女子给截了去,
“这纸鸢是我的。”
说着丹珠就开始检查她的纸鸢,一看上面破了个洞,登时蹙眉训斥,“你怎么回事?居然把我的纸鸢刮破了!”
这姑娘不道谢也就罢了,上来就指责,忒不知礼,少年心下不悦,笑意顿敛,“树枝刮破的,与我何干?”
方才丹珠可是瞧得一清二楚,“明明是你拿刀去挑的时候捅破的。”
不甘被诬陷,少年耐着性子再次澄清,“我用的是刀鞘,不可能损毁纸鸢。”
才做好的纸鸢就这般被毁,丹珠心里窝火,自是要找人撒气,一把将纸鸢扔在地上,恼嗤道:“我不管,就是你弄破的,你得赔我一个新的。”
“丹珠姐姐你别生气嘛!他也不是故意的。”三公主是个心善的,生怕她不高兴,一直在旁哄劝着,眼瞅着她嘟嘴不理会,三公主又去拉对面的人,小声劝道:
“小舅舅,你去给丹珠姐姐道个歉,她就会原谅你啦!”
“我好心帮忙,她反倒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既然这纸鸢不是三公主的,那他也无需多管,遂从地上拾起了纸鸢。
三公主还以为他要去哄丹珠,孰料他竟又转身跃至树上,将纸鸢又挂回原来的位置,而后跳下来拍了拍手,朝着那姑娘扬首冷笑,
“看来闲事还真不能多管,省得给自己惹麻烦!”
道罢他向三公主颔首告辞,就这般潇然转身离去,徒留丹珠一脸懵然,直至他走远,她才愤愤攥拳,恼声数落着,
“宫中的侍卫要翻天了么?居然如此大胆?”气急败坏的丹珠交代一旁的太监去打探此人的身份,誓要给他些颜色瞧瞧,然而小太监怯怯的看向三公主,迟迟不敢动弹。
不意让下人为难,三公主近前好言相劝,“姐姐勿恼,他是我的舅舅,看在我的面儿上,你消消气,甭与他计较。”
又一个?丹珠彻底懵了,“公主,你到底有几个舅舅?”
伸了伸小手指,三公主笑嘻嘻道:“九个,方才那个是最小的舅舅,名唤傅恒,年方十七,现任正六品的蓝翎侍卫。”
末了她又凑近丹珠,悄声补充道:“悄悄告诉你,他是最英俊的舅舅哦!当然你也瞧见了,脾气不怎么温和,你可不要欺负他,他不会对你言听计从的。”
富察家族的侍卫,自是要比旁人特殊些,但在丹珠看来,她可是太后的外甥女,没人敢这么欺负她,她定得给傅恒一些教训才是!
纸鸢已坏,今儿个无法放飞,丹珠的好兴致皆被傅恒给败了,气呼呼的转身回往慈宁宫。
恰在此时,宫人来寻三公主,说是皇后请她回去。
听闻祖母到访,三公主欢喜不已,立即跟随宫人回往长春宫拜见祖母。
好学的三公主正与祖母背着新学的古诗,忽闻宫人进来禀报,说是慈宁宫那边着人来传话。
皇后一看来人是小礼子,料想应该不是什么大事,但为了有万全的准备,还是闲问了一句,“可知太后有何要事?”
小礼子躬身细声回道:“具体的,奴才也不大清楚,只隐约听到太后似是提了傅九爷的名儿。”
傅恒?皇后颇觉诧异,无缘无故的,太后怎会提起她的九弟呢?端坐在一旁的三公主暗叹不妙,待小礼子走后才行至她母亲身旁提醒道:
“糟了!定是丹珠姐姐生小舅舅的气,才在太后那儿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