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已至,庞良骥还想留下喝一顿大酒,只是想到婚礼繁杂的事宜永远没有办妥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坐上肩舆,在管家和家丁簇拥下回家了。霍七郎答应去提前走一遍迎亲之路,也跟着去了。
这些喧闹吵嚷的家伙一离开,客栈立刻安静了。韦训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就算一身绝顶武艺,听力却是不设防的,被两个聒噪的同门骚扰半天,再不走他可能会忍不住暴力送客。
宝珠觉得他也不是那种会乖乖参加别人婚礼的性格,心中好奇极了,问:“你到底欠了那纨绔什么大人情?”
韦训如同支棱起耳朵立毛的猞猁,警惕地眨眨眼,站起来说:“你那面铜镜还没有磨,不是说好了明天找人来梳头的?得赶紧拿出去……”不等她反应,青影一晃,飞速逃跑了。
这人要是想溜,全城的衙役加起来也不可能抓得住。宝珠被落在空里,更加狐疑,回头拿住十三郎查问:“你来说说,庞良骥因为什么被赶出师门的?”
十三郎慌乱地摆手:“那是我入门前的事了,师兄师姐们避而不谈,我什么都不知道。”又念了些“出家人不打诳语”的话,让宝珠没办法揪着他耳朵逼问。
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宝珠去杨行简屋里瞧了一眼,见他仍然躺在床榻上昏睡,没什么变化。和十三郎一起吃了飧食,本来要回房歇息的,但有一个穿着破旧儒衫的中年男子进店来避雨。
店主看起来是认识他,给倒了一壶滚水,说:“今天下雨,店里没生意。”
那人苦着脸摇摇头,将一把旧折扇和一块惊堂木摆在桌上,从怀里掏出自带的茶叶末,往壶里放了一撮。
十三郎一瞧这人打扮,知道是说书先生,先是高兴了一会儿,一想他没生意就不会开嗓,看来是听不着免费的故事,又颇为失落。
宝珠疑惑地问:“这人怎么还带着惊堂木?看着也不像官员啊。”
十三郎笑着解释:“这是个说书先生,那块木头是他讲故事时用的道具,并不是断案用的。”
宝珠一听,也来了兴致,开口问他:“你会讲些什么故事?”
那说书人见她气派尊贵,连忙放下茶杯,说:“小娘子想听些什么?武戏鄙人会《死诸葛亮怖生仲达》等三国故事,文戏有《莺莺传》《李娃传》《柳毅传》。”
宝珠让十三郎抓了把铜钱给他,说:“捡最受人欢迎的讲一个。”
说书人打量宝珠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琢磨着讲个年轻人相恋的世情故事讨她欢心,于是将折扇一挥,开嗓讲《李娃传》。
虽然在宫中也常有听书看戏的娱乐,但既然是皇族宗室欣赏,多是阳春白雪的历史和宗教故事,就有男女情爱的戏,也是竭尽清雅委婉。民间说书不登大雅之堂,要招揽口味俚俗的底层顾客,就不可能那么文雅。
《李娃传》的作者是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以长安妓女李娃和荥阳公子的恋情为主题,原作言辞优美,剧情跌宕曲折。由民间改编之后,则加入了许多娼门的露骨插曲,更有“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这种绝没有人敢在公主面前吟诵的艳词。
宝珠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讲法,半懂不懂,不禁有些脸红耳热,可是故事本身扣人心弦,又让人忍不住想继续往下听。
说书先生每讲一段就留个勾子,停下喝茶休息,宝珠立刻慷慨解囊。外面秋雨断断续续,本来没有生意,运气好遇到这样大方的客人,虽然只有两个人听,那说书人也起劲儿往下说,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黑透了。
独立艺人在客栈、酒肆、食肆等地表演,店主可按比例收受场地费用,见说书人有了生意,还破费给他们点了一盏油灯照明。
夜色昏暗,烛影晃动,正当宝珠沉浸在传奇故事的曲折剧情中时,雾气沉沉的雨幕之中,逐渐映出一个影影绰绰的女子剪映。
她手持破旧油纸伞、怀抱琵琶,无声无息出现在客栈门外。身材高挑,肤色雪白,看容貌似乎有鲜卑或是胡人血统。穿一袭颜色陈旧的五破裙,松松挽着蝉鬓,青丝只插着一根骨簪,看打扮很是落魄。虽然风流妩媚,眉眼之间却上了年纪,可能三十多了,也可能四十几岁。
女子一步三晃飘然而至,收起纸伞靠在墙边沥水,拂去身上雨珠,找了张角落里的椅子默默地坐下了,不时如西子捧心般捂着胸口咳嗽喘息,芊芊弱质,使人心生怜惜。
听见咳嗽声,以为有客人上门,店主出来看了一眼,见是这样一个女子,竟然不愿招待,连水也没给一口,转身又进去了。
说书人讲得口干舌燥,喝了口热茶,往那女子方向瞧了一眼,低声对宝珠说:“她们老了也很可怜,别管年轻时颜色多好,年纪大了没人赎身,只能当游女苟延残喘,要是生了病,就只能等死了。”
宝珠因那女子长得貌美,已经打量了她几回,听说书人这么讲,疑惑地问:“游女是什么?”
说书人嘿嘿一笑,不觉流露出鄙薄神情,“就是李娃那样的娼门女子,老了没有固定住所,在街头流浪接客,就是游女。”
宝珠倒吃了一惊,宫廷宴会上也有罪臣家眷充入掖庭为奴的官妓表演歌舞,但民间的妓女她却是第一次见,也不知道旁人怎么识别的。难道单身貌美的女子在夜里独自行走,就表明了一种特殊含义?
因为好奇,她又多瞧了几眼,那女子回望过来,与她眼神交汇,便抱着琵琶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坐到她的对面,含情脉脉地问:“小娘子想听曲么?奴弹琵琶是一把好手。”
她嗓音柔媚入骨,一句话打了十八个弯,尾音娇颤颤的,仿佛要搔进人心眼儿里,连宝珠都莫名脸红了,只是说完这句话,游女又蹙着眉头以袖掩口轻轻咳起来,眉目间病恹恹的尽显疲态。
说书先生见有人来抢这唯一的顾客,立刻嫌弃地驱赶她:“痨病鬼别凑那么近!仔细皮肉脏了椅子,别人怎么坐?”
游女并不着恼,笑盈盈地说:“先生别那么吝啬,都是街头刨食,让奴也占个便宜。”
宝珠以为所谓妓女接客就是以陪人玩乐歌舞维生,听她自荐琵琶,便说:“那你弹一个曲子来听听。”
游女含笑应了,从防水的皮袋中取出五弦琵琶抱在怀里,说书先生冷哼了一声,放下折扇开始喝茶,只当是中场休息。
游女从袖中抽出双手,竟然不用拨子,仅靠指头拨弄琴弦。宝珠见她这双手饱经风霜,比寻常女子大了一圈,手背青筋凸出,十指修长有力,也没留长指甲,只以指尖弄弦,发音比拨子还要清脆,着实令人纳罕。
皇室自玄宗以来都极喜欢丝竹歌舞之事,天下高手都被囊括在宫中,无数乐师刻苦钻研技艺,宝珠的母亲薛贵妃便是大唐最优秀的音律宗师,最擅长舞艺和琵琶。宝珠自己虽然没有学过,却对这些技艺有极高的鉴赏水平。
游女弹的是一曲《绿腰》,这是首广受欢迎的流行琵琶曲,上至宫廷下至民间,每个弹琵琶的人都会学习,本来是为女子软舞伴奏的乐曲,讲究轻盈柔美,这游女指下弹出,却有种铿锵有力的节奏感,别有一番韵味。
游女一边弹,一边愁思绵绵地说:“奴的嗓子本来也是极好,可惜曾被一个无情无义的小郎君施暴重创,伤及肺经,遇到这样阴天下雨的时节就咳嗽不停,再不能唱曲了。”
宝珠听她说得可怜,也觉怜惜,问:“竟有如此铁石心肠的人,舍得下手打你这样柔弱的女子?”
游女语调凄婉地道:“是啊,奴本来倾心仰慕那小郎,有意试探,坦诚相对,谁想被他伤心伤身,实在不堪回首。”
手下琵琶的音调转为缠绵悱恻,极尽哀婉,仿佛将那户外的秋雨都纠缠进琴弦之中一般,宝珠忍不住联想刚听到的李娃传,幻想这女郎与狠心情郎的恩怨纠葛。
天色已经黑透,室内虽然点了油灯,却依然晦暗不清,宝珠眼神好,仔细打量游女的琵琶,见这乐器虽然显得有些陈旧,却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一般琵琶腹板中央用拨子弹奏的部位,有一片横宽三四寸用皮革蒙着的地方,叫做拨面或拨皮。拨面往往绘制有精致美丽的图案,主题有青山绿水风景、佛教吉祥画作等等。
这个游女的琵琶拨面上却绘着一片血红色石蒜花,花丛中两个骷髅人形拥抱在一起,一穿女纱裙,一穿男罗袍,也不知在干些什么。
琴头和弦轴一般使用紫檀或是桑木制作,而游女琵琶的这些地方却使用白骨,而筋弦也不像是平常的鹃鸡筋,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动物的筋,看着一条一条白森森的。
宝珠越看越是奇怪,忽然想起一件古怪的事,从这游女进门,一直专心致志听故事的十三郎就没再出声,于是转身瞧了他一眼,却惊讶地发现小沙弥满头满脸都是冷汗,低头闭目,双手合十,喃喃低声诵经,仔细一听,竟然是驱魔的楞严咒。
一注意到这件事,宝珠惊疑不定,回头再次打量一眼那游女,见雾鬓云鬟之间唯一的那根白色骨簪竟然雕刻成一颗镂空骷髅头,登时感到颈后汗毛一根根竖立起来,觉的这女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整个人鬼气森森,连琵琶声都不对劲了。
琶音渐次向弱,如同一缕幽魂黄泉幽咽,全曲终结,游女抬起头来,含情带愁凝望着宝珠,柔声询问:“小娘子,奴这曲子弹得可满意么?”
她那鸦色云鬓压着雪白的肌肤,双眼散发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绿光,宝珠吓得毛发悚立,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慌乱下竟忘了编谎,结结巴巴照实说:“弹得还、还可以,就是这琵琶音色有些发闷了,像、像里面藏着些东西似的。”
女子一愣,脸色突变,森然笑起来:“你确实是有些与众不同。”
话音未落,宝珠顿觉寒风侵肌,阴冷肃杀之气迎面扑来。
雨夜中悄然出现的陌生女子抱着一把诡谲的琵琶,浑身撒发出阴冷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