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芃回屋后,白芷上来给她换了衣服,她泡进热汤里,回想这一天,觉得过得着实有些惊险。
白芷站在她背后,给她打了皂角,揉着她的头发:“今天很高兴?”
“谈不上高兴吧。”
秦芃笑了笑:“就是觉得,心里安定。”
人找到了方向,便不会觉得害怕。
白芷用热水浇着她的头发,突然道:“我要走了。”
秦芃微微一愣,随后明白过来。
白芷的目标是杀秦书淮,如今她没有了让秦书淮必死之心,自然不会再留在她身边。秦芃一时语塞,她想留住她,却又觉得,当年她让白芷留在北燕,便是已经打算放她走了。
没有陪伴你一辈子的姐妹。
最好的姐妹,也不过就是,待你垂暮之年,临别之际,她能千里奔赴而来,用枯瘦的手卷起门帘,同你说一句:“公主,我来了。”
秦芃眼眶微热,她突然回身,抬手抱住了白芷的脖颈。
“别给赵芃报仇了,”她沙哑出声:“你当我是赵芃吧,你就当她活了,我是她,你好好回北燕去,和夏侯颜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白芷没说话,好久后,她慢慢笑起来:“有时候,我会真觉得,你好像就是公主。”
“我难道不能?”
“人死是不能复生的。”
白芷说得很冷静:“水凉了,你先起来吧。”
说着,白芷去给秦芃拿衣服,秦芃穿了衣服,白芷给她擦着头发,淡道:“春素我给你教出来了,以后你小事儿你就让她帮你。陆祐伤也养好了,调到身边来,他武功不错。秦书淮如今喜欢你,你最大的障碍也就没了,但你也不能太信他,不过这些也不用我说。”
“你什么时候走?”
秦芃垂下眼眸,捏紧袖子:“走了以后,又打算去哪里?”
“就近日吧。”
说着,白芷的手顿了顿:“你打算和柳书彦成亲了吗?”
“是……的吧。”
秦芃想了想:“还没这么快,不过这是早晚的吧?”
“柳家不好相处。”白芷叹了口气:“不过你如今的确需要一个在朝堂上帮你铺路的,柳书彦是个好选择。等以后看他不顺眼了,你就把他踹了,养两个面首。那个春生长得好,我觉得可以收。”
听了这话,秦芃噗嗤笑出来,没想过白芷这样正经的人,也会说这样的话。
白芷替她把头发打了油,叹了口气:“睡吧。”
“白芷。”秦芃抬手拉住她,眼里全是恳求:“和我过完乞巧节再走吧。”
她已经很多年没和白芷一起过乞巧节了。
年少的时候,这是她们两每年最期待的节日,那时候她们两都会跪在月老面前,认真将自己用线穿过的七针放在月老面前,请月老给她们一个好姻缘。
那时候白芷曾说,她不嫁人,若是嫁人了,她也要将府邸建在公主府旁边,这样她就可以每天见到她,就像没嫁人一样。
白芷看着秦芃,脑子里却也是当年赵芃拉着她溜出宫,去月老庙拜月老的时候。
她鬼使神差点了头,秦芃猛地抱住她,高兴道:“我知道你对我好的。”
“好了别说了。”
白芷黑了脸:“赶紧睡觉。”
一觉睡醒,秦芃觉得自己格外清醒,上朝都觉得意气风发。
反而是秦书淮,似乎是染了风寒,早朝时候一直咳嗽不断,面色也有些泛白。
秦芃听他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忍不住道:“陛下,今日摄政王身体抱恙,不如赐座听朝,以示体恤如何?”
秦铭对秦芃的话向来言听计从,秦芃开了口,秦铭便点点头,用童音故作威严道:“给摄政王赐座。”
“谢过陛下。”
秦书淮面色平静,坐下后,一直低头听着朝臣的汇报,从头到尾没有看过秦芃一眼。
然而他却还是在一直断断续续咳嗽。等下了朝,秦芃从帘子后走出来,路过秦书淮时,忍不住道:“王爷若是不适,明日便告假吧。”
这么一直咳嗽着,听别人说话都听不清楚了。
然而秦书淮听着这话,却觉得格外贴心,他抬头笑了笑,努力憋着道:“无妨,我撑得住。”
你撑得住,大家撑不住啊。
秦芃没将这扎心话说出来,憋了憋,客套了几句多喝点药,便转身走了。
等出了门,江春站出来,疑惑道:“王爷今早咳嗽还没这么厉害,怎么早朝就咳成这样了?要不要我让神医夏言来看看?”
听了这话,秦书淮意味深长瞧了江春一眼,留了一句“不用”以后,便转身走远。
江春抓了抓头发,不太明白秦书淮那一眼是什么意思,赵一从房梁上倒挂着悬在江春面前,叹了口气道:“你可长点心吧,没看出来这是王爷故意咳给公主听的吗?”
听了这话,江春恍然大悟,这才发现,原来追姑娘这件事上,他主子已经领先超越他这么远了。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一阵子,柳书彦寻着机会打算同家里人说自己和秦芃的事儿。
柳家对秦芃的态度,柳书彦是清楚的,贸然提起,怕是会招致反感。他想了想,将秋闱主考官一事先同他父亲提了一下,试探着道:“公主的意思,是希望父亲担任这个主考官,也不必多做什么,选贤举能,该怎么样怎么样。”
“那让我做这个主考官,又有什么意义?”
柳石轩看得通透:“公主具体是个什么章程,你得同我说清楚。”
“便是想请父亲考试时相看着一些,若是有哪些好的,提前给陛下一份名单。”
这话说得颇有深意,考试哪里能提前知道谁好谁不好,说是给皇帝名单,不如说是皇帝给他一份名单。
柳石轩冷笑出声来:“柳家一向不掺和这些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看看这长公主做的事,是个好相与的吗?你拖着柳家和她绑在一起,若是出了事,你让柳家如何自处?”
“父亲,”柳书彦面色冷静:“柳家家训,书彦自不敢忘,——只是柳家毕竟是忠于陛下之臣,如今陛下年幼,公主便代表着陛下,我们帮着公主,又与帮着陛下何异?”
柳石轩眼露嘲讽,颇有些不屑:“你说这话心里有几分私心你自己掂量。书彦,”柳石轩语气里有些惋惜:“日后柳家是要交给你的,凡事能不能做,你得自己想清楚些。”
柳书彦抿了抿唇,没有多言。
他回去将柳石轩的意思转给了秦芃,秦芃斜躺着吃橘子,倒也不诧异。
柳石轩会拒绝她,她也不觉得奇怪。吐了籽,秦芃拍了拍手,拿出另一个人的名字来。
“蒋昶?”
柳书彦颇有些意外,这是一个在外的大儒,颇有名声,为人狂傲,但极有才华。
“我请他做主考官如何?”
“倒也不是不可以。”柳书彦皱了皱眉,迅速想了个法子:“近日先将他引入京城,我带他见见翰林院的人,熟了之后,他本身名声在外,倒也可做一个特许。”
秦芃点头,这蒋昶是个极有才华的人,平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拿到他老师华宗清最后的文章。
华清宗的文章是被北燕安插在齐国的间谍记录下藏于北燕,后来齐国将华宗清的文章都禁了,于是华宗清的文章,北燕反而比齐国齐全。
他最重要的文章藏于宫廷,常年被秦芃借阅,秦芃记忆力极好,曾刻意背过华清宗的文章,于是她默写了这篇文章,换了蒋昶一个承诺。
如今她要让蒋昶当这个主考官,早就让白芷去通报了蒋昶。蒋昶也没觉得自己一步登天平步青云,在侍卫去的第一天,直接就把人关在了外面。
如此狂傲的态度,秦芃倒也不恼怒。她亲自去请蒋昶,那恭敬的姿态让蒋昶感激,颇有些春秋战国士大夫为君主恩德,誓死效忠之感。
柳石轩有资历,他愿意站在秦芃这边,秦芃自然很是高兴,但她也没有太大期望,所以倒也不觉得落差。
将主考官的人顶给蒋昶,这件事朝堂上吵了好久,最后还是秦书淮拍板,定了下来。
这时候已经是六月底了,天气燥热得可怕。
秦芃春衫改薄衫,整个人瘫在湖边,听柳书彦讲课的时候,就都觉得困。
这时候赵一也从柳州回来,整个人都晒黑了一圈。
秦书淮知道赵一从柳州回来,便立刻见了他,冷静道:“事情查得怎么样?”
“不出王爷所料。”
赵一喝了口水,将放着许多文书的包裹从背上卸了下来,感慨道:“柳石洲果然动了粮库的银子。”
柳石洲是柳书彦的二叔,是柳家本家柳州的州牧。
金泰钱庄本是秦书淮名下的钱庄,却甚少有人知道。
柳石洲自然也是不知道的,前几年金泰钱庄在柳州开设,柳石洲主动找来,要求入股。
和一方州牧搞好关系,对于一个钱庄来说再重要不过了。于是秦书淮便批了这件事。
如今他想动柳书彦,首先便朝柳石洲下手。
其他不问,便就是哪里的钱入股一个钱庄这件事,就够柳石洲解释许多了。
然而一查钱,秦书淮立刻就感觉到账目不对。直接将赵一派往了柳州,看看具体是什么情况。
柳石洲动了国库的银子,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如果填上了,大家相安无事,也没什么,毕竟柳州年年正常缴纳税银,这就够了。
但如果没填上,或者说是在填上之前被人查到,那就是大罪了。
“王爷,”赵一有些忐忑:“你真的要找柳家麻烦?若是公主知道了,不会高兴的。”
“我只是试试。”
试试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比他更好。
将所有的折子、证据统统准备好,在柳书彦和秦芃还在思索着乞巧节怎么过的时候,御史台一张参柳石洲的折子就砸了下来。
柳书彦静静听着御史台人读折子,这折子内容条理清晰,明显是有备而来,他扫了一眼那个御史台的人。
果然,是秦书淮的御用嘴炮。
柳书彦心里琢磨着,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以柳家的能力,将这件事压下来并不难。
然而这无疑只是个开端,这是秦书淮的警告,他向来说到做到,柳书彦对此毫不怀疑。
等下了朝,柳石轩立刻找上了柳书彦,压低了声道:“今日参你叔父的是秦书淮的人。”
“嗯,我知道。”柳书彦点点头:“那怎么了?”
“你叔父跑不了了。”
听到这话,柳书彦愣了愣,柳石轩走在柳书彦边上,平静道:“秦书淮没准备从来不会动手,他既然敢参你二叔,自然是准备好了证据,刑部那边都是他们的人。”
柳书彦点点头,心里有几分忧虑。
柳石轩眺望远方,淡道:“有些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书彦,一个女人而已,让了就让了,没什么。”
柳书彦低下头,忍不住笑了。
“妻子也是如此吗?”
柳石轩皱起眉头:“你总不会想着尚公主吧?”
“有何不可呢?”
柳书彦淡淡开口:“我并无他娶的打算,迎娶公主,也并没有什么。”
“荒唐!”
柳石轩提高了声音:“我柳家的男儿,怎么能去尚公主?!”
“我……”
“他能不能尚,还不一定呢。”
父子两吵着架,有人淡淡在旁边插了嘴。
柳石轩回过头去,看见站在他身后的秦书淮。
已近是夏天了,秦书淮却依旧仿佛是没有任何变化一般,广袖夏衫,发冠高束,双手笼在袖间,仪态端正,仿若时刻有绳尺规束,没有分毫差池。
“想好了吗?”
秦书淮走到柳书彦面前:“你二叔的丰功伟绩,可不止这一点,明日还有一份折子,谈的就不仅仅是国库银两了,柳书彦,”秦书淮抬头看他,神色平静,不带半分情绪:“你想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