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第一反应僵直了身体。
宋夏夏的手不自觉摸向自己的口袋,那里面有临出门时顾随悄悄递给她的一把水果刀。
商衍之沉默看了看他们。
万籁寂静,山涧特有的凉意顺着脊背向上攀爬。
过了一会,他突然笑了,问宋夏夏:“你饿了吗?”
这句话从一个没有影子的身份不明的“人”口里问出来,背后的含义着实让人细思恐极。
宋夏夏咽了口口水。
黄昏的山夜色倏忽而至,她面上维持着镇定。
“不太饿。”
一旁的顾月甯看了看旁处的山峰,似在估量路程:“还有半个小时路程。”
商衍之点头:“那继续吧。”
顾随方才的抱怨声都抛到了脑后,他一路留意着路旁的情形,可有顺手的长木枯枝。
好在道路蜿蜒,但确是人迹踩踏的痕迹。
如此走了半个小时,果真看到一所孤零零的木屋。
“到了。”顾月甯神色紧张,快了几步上前。
顾随环顾四周。
木屋以草盖屋顶,四周以泥土混合糊制而成,经不知多少风雨,枯枝残叶覆盖,颇有点山村荒宅的荒凉,他紧紧拉着驴绳不肯下来。
商衍之上前一步,随着顾月甯的脚步而去。
宋夏夏待要跟上,被顾随一把抓~住:“等一下。”
“?”
“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才要去看看。”宋夏夏说不害怕是假的。
顾随想了一秒:“好,出了事,你负责我姐姐,我负责对付另一个。”
说话间,屋子里已经冒起了烟火。
宋夏夏和额顾随对视一眼,慢慢走过去。
刚刚好看到顾月甯走出来。
“陆叔叔可能出去了——屋子里的东西都还在,鸡还饿着。”她眉眼轻松了,举手之间带着不自知的自在和熟悉,好像这个地方已经来了无数次。
顾随低声说:“我姐姐从来没有说过她来过这里。”
天色已黑,虽然扑了个空,但是夜黑路险,现在离开也并不安全。
——一切理由都无从反驳。
四人当下只能在此暂住一晚。
顾随在堂屋中间的火塘少了数根长木头,温暖的火舌吞吐出来,他将露水浸~湿的衣袖在火边烤着,宋夏夏温暖着手掌。商衍之和顾月甯对烤火没什么兴趣。
宋夏夏不动声色挪动了位置,进可攻退可守。
跳跃的火苗在各怀心事的四人脸上投下层层叠叠的阴影。
宋夏夏将几根红薯扔到火堆里面,用木棍拨~弄到最下面,很快,食物的香气弥散开来。
这样的火,如果有一只野味,抹上蜂蜜,烤熟了,用小银刀一点点片下来,撒上盐巴,味道必然格外鲜美。
顾随又加了两根木柴,火光噼里啪啦燃烧着,弹跳的火星几乎要落到人脸上。
商衍之站了起来。
宋夏夏看着他,第一反应伸手按向腰间。
他却只是松了松他的领口,慢条斯理开始挽起了袖子。
“商大哥?”
“这样好的火,我去打只野味回来,方不辜负。”
宋夏夏回头,看向星子闪耀的外间,漆黑不见底的深山,林深草长,危机潜伏,哪里看得到什么野味。
但顾月甯都没有说话,她更不会说什么。
商衍之走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屋子里一瞬间只剩下三个人。
宋夏夏将站在肩膀的小白取下来,抱在怀里缓缓摸着。
空气里有说不出的奇异气氛。
顾随环顾四周,忽然问:“有蜂蜜吗?烤野味的话有蜂蜜最好。”
顾月甯恍若未闻,没理会他。
“姐,你怎么知道陆行他爸爸生病的?”他似没话找话。
“他爸爸的邻居打电话来了。”
“他们有你的电话?”
“陆行的电话。”
顾随一愣,忽然明白,这么久,陆行的电话一直保存着,并没有停机。
他心底微微一沉,带了情绪:“姐,你这是何苦呢?”
顾月甯沉默着,脸色并不好看。
很快,红薯烤熟了一块,他用棍子拨~弄出两个,一个给了宋夏夏,一个推向了顾月甯。
宋夏夏两手交替着拨~弄红薯,待凉了一些便扳~开两半,从里面取出一点红心,递给小白,小白嫌弃般移开了头。
见它如此“不识抬举”,顾随更看它不顺眼:“现在挑三挑四——不知道烤蝙蝠好不好吃。”
宋夏夏白了他一眼:“不要欺负小朋友。”
说罢,她嫌弃顾随似的站起来,朝着顾月甯那边挪过去,篝火明亮温暖,宋夏夏走到了顾月甯身后,这是一排五斗柜,上面放着一些瓶瓶罐罐。
宋夏夏的脚步变缓了,她看向目光余光跟随自己的顾随,苍白着脸摇了摇头。
——透彻的火光背后,顾月甯,仍然没有影子。
这意味着……
宋夏夏忍不住去摸自己胸口,但是那一道符早跟着第一次见到那妖怪时浪费掉了。
她咬了咬牙,手缓缓下移、握紧了刀。
顾随垂下眼睛,默契地去翻火堆里新烤好的几个红薯。
火星扑簌簌闪起来。
前后夹击,就算她真的是什么……
乱跳的火光中,宋夏夏确认了一个眼神,就在即将动手的瞬间,顾月甯突然说话了。
“蜂蜜在五斗柜第二个罐子里。”
“诶?”宋夏夏止住上前一步的身形。
“以前我看过一个故事。”顾月甯突然说话了,“你们想听吗?”
她没有回头,但是宋夏夏却毫不怀疑,她清楚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
顾随看了一眼宋夏夏,宋夏夏微微点了点头。
“有个贫穷的老夫妻,生了一个儿子,是他们全部的希望,但是儿子长大了,家里很贫困,他们希望能发一笔财,可以为儿子娶妻。于是,老婆子信了巫神,巫师取了她一滴血,问她想要多少钱。老婆子大着胆子要了一个数字。”
顾月甯看着火光,火焰的温度由内而外带着不同的色彩。
她脸上的神色宁静,如同围炉夜话,几乎不带感情地讲述这个故事:“那天晚上,钱就送来了。刚刚好是这个数目。两夫妻欣喜若狂。就在这时候,他们收到一个噩耗,他们的儿子出了意外死掉了,这笔钱就是赔偿金。老婆子几乎要哭疯了,于是她又去找巫师,取了一杯血,只要儿子能够回来。”
她顿了顿,似笑非笑。
宋夏夏忍不住问:“那她儿子回来了吗?”
“那天晚上,风雨交加,电闪雷鸣,老婆子坐在客厅,听着门外的动静,终于,渐渐有脚步近了,过了一会,外面响起了拍门声。砰砰砰。”
“老婆子知道儿子就在外面,但是她想要扑到门口,却被老爷子拦住了。外面的‘人’,是他们的儿子,但也不是他们的儿子了。门砰砰的响着,老婆子在门内哭,喊着儿子的名字,哪怕只要回应一声,她就可以不顾一切去打开门,但是外面的‘人’始终没有说话,最后连她也害怕了……于是老婆子又用一杯血的代价,让她的‘儿子’消失了。”
故事讲完了。
顾随面色一变。
“这就是所谓的爱。”顾月甯道,“上一次听这个故事还是四年前,那时候,不太明白,现在,好像有些懂了。”
她站了起来,缓步起身走到了旁边的柜子旁,林立的瓶瓶罐罐后面,她揭开一个木盖子,手伸了进去。
“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个故事。一群人去雪山露营,女孩子因为受伤等在营地,第二天回来一群人,告诉她,她的男朋友死掉,他们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女孩子很伤心,出去悼念的时候,竟意外看见自己的男朋友全身是血,他挣扎着跑过来告诉她,出了一场意外,所有人都死掉了,只有他逃了出来——这时候,是相信自己最爱的人,还是相信一群人?”
她喋喋笑起来,笑容既冷又沉。
顾随毛骨悚然。
这个故事,四年前他也曾听过,那是姐姐第一次带着同学和陆行回家,但是那一晚上,怀着心事的姐姐,都在厨房和客厅忙碌着杯盘点心。
从头到尾,全部听完了所有故事的只有他。
故事的情节,说话的语气,甚至收尾和停顿,都和他曾经听过的一模一样。
——和陆行讲过的一模一样。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从心里腾跃而起。
他开始想到姐姐醒来后的诸多异常,无论是饮食的改变还是性格的变化,都是如此突兀,即使经过刻意掩饰,但还是太多蛛丝马迹,那之前,他曾经是以为姐姐伤心过度,但显然,在经历了这一次突然的意外之行,他觉得,可能还有另一个更符合实际的可能……
顾随手心的汗涌~出来。
宋夏夏犄角之势和顾随遥遥相望,她并没有去关注故事本身,而是一直看着顾月甯的动作。
“你在找什么。”
“一个好东西。”顾月甯白~皙的手腕从阴影中伸出,雪白如蛇。
她的手里拿着一罐酒。
“山间夜冷,喝一点酒,可以保暖。”
酒盖打开的时候,食物陈酿的香气在屋子里升腾起来:“苞谷凝聚的味道。”她吸了吸鼻子,眼睛闪闪发亮:“好香啊。”
但是这香味背后,宋夏夏却闻到了其他的味道。
新鲜的、原始的、带着野性的血的味道。
夜风陡然而至,山夜的温度,比平日低了十度,山风吹过树梢,泥糊的屋子断断续续漏着风。
一只野鹿扔了进来。
还没有成年的小鹿,似乎昏过去了,脖子撕裂了,鲜艳的血液一路滴淌到篝火旁。
温暖的火光中,血液如同火焰一样刺目。
血迹像薄雾四下飞溅,数滴甚至溅到了宋夏夏的胳膊上,宋夏夏感觉到怀里的小白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一滴血正好飞在它嘴边,而一旁的顾月甯轻轻咽了口口水。
商衍之从门外踏月而归。
他的状态却没有身姿那么潇洒,脖子上有一道狰狞的伤口,而肩膀的衣服被刀割破了,残留着明显的血迹。
“抱歉,回来晚了。”他慢条斯理走到旁边,放下手里一根木棍,上面还吊着两只野山鸡。
“你怎么了?”顾随问。
商衍之轻描淡写:“出去时出了点意外,碰上几只不懂事的畜生。”
顾月甯不知从何处取了几个粗瓷饭碗,将酒温暖火堆旁。
“我来帮你们。”她一手拖过那只昏沉沉的野鹿。
纤细的手指扼住它的脖颈,似乎在抚摸一般,顾随没有江湖人的经历,见状有些不忍:“其实我们吃点烤红薯就可以了……”
顾月甯回答:“那不够。”下一刻,她锋利的指甲像刀片一样,猛然划开了小鹿的脖颈,昏迷的野鹿一瞬间惊醒,放置在火边的酒罐碎裂了,火光瞬间蔓延,然而她只是一只手,就控制住了野鹿的动作,喷洒的血液如瀑布一样喷向商衍之和近在咫尺的宋夏夏。
滚烫的热血浇灌在肌肤的一瞬间,仿佛明亮的阳光照拂一般,宋夏夏感觉到小白整个蝙蝠一瞬间躁动了。
商衍之也是瞬间一怔,这短短一怔,顾月甯如同脱弦之箭一样射~出,直奔他而去,手里赫然出现一根锋利的木箭!
陡然的惊变,宋夏夏和顾随皆是一惊,突然的袭击,近在咫尺的距离,毫无防备的对手,商衍之避无可避。
就在宋夏夏以为他受伤的一瞬间,他确如同疾风,转瞬已到了宋夏夏面前。
顾月甯一招落空,几乎毫无迟疑,下一刻,脚步飞转,一脚踢飞了燃烧的酒罐。
与此同时,更多的木箭,从四面八方倏忽而至,上下左右几乎毫无破绽。
所有的目标,全部都直指商衍之。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伏击和谋杀。
宋夏夏毫不犹豫,转身就跑,但刚刚腾挪的身影离开地面,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下来,紧接着兜头而至的斗篷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商衍之竟然抱着她跳向了熊熊燃烧的火堆!
宋夏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