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此地人来人往不是谈话之处,书辞索性把他领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并开始亲手沏茶。
要向他打听的事情太多了,眼下不得不献点殷勤。不多时,一壶高碎煮好,汤里浮着残沫儿,她推过去,说了句:“大伯您喝茶。”
许是这声大伯叫得刘某人这个单身老头心里面挺滋润,刘晟轻晃了几下茶杯,靠在圈椅里叹气,不等人问便打开了话匣子,“实话说,我和你爹的交情并不深,这十几年来也就只见过几回面。”
书辞在他对面坐下。
“约摸一个月前,他突然来找我,说是俩闺女要嫁人了,想把手里那块碎片交由我保管。”他喝了口茶,“结果我在家左等右等没等到他,这才上门来瞧瞧,哪知他居然就这么死了。”
一个月前,正是言则出事的那段时间,也就是说那帮人早开始盯着他了,没准儿正是知道他要把碎片带给刘大爷,因此才等着他自己找出东西来,再半道抢劫?
“您和我爹守着梁秋危的秘密,那您可知我亲娘是谁?”
当年梁秋危托孤之事,也算够为难他们两个大男人的,五大三粗的汉子,谁都没养过孩子,更别说刘晟还打着光棍。
他将喝干净了的杯子递到书辞跟前,摇头,“这个不知道,当时京城的夜太乱了,来不及问那么多,我们也没顾得上,他只吩咐我和老言先将你安顿好,等风声过了,他还得接你回去。谁能料到……”谁能料到这风声不仅没过去,最后还被赏了条白绫。他们二人花了大把银子好不容易才把尸首弄出了宫外,勉勉强强给他立了个坟。
书辞没料到连他也不知晓娘的下落,遗憾之余又抱着侥幸:没准儿她现在还活着呢?
“那我爹……梁秋危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啊。”刘晟思索着怎么起头,皱巴巴的手在脑袋上挠了半天,终于憋出一点点,“人长得挺好看的。”
“……”这么个不疼不痒的评价让书辞不自觉斜眼睇他。
见她这表情,刘晟不以为然:“你可别小看了他,那真不是一般的好看。连我一个男人,都觉得他的模样挑不出半点问题,堪称完美。”
说完摸着下巴打量书辞,抿嘴摇头:“就你这样吧,也就继承了他三分的姿色,多半就是被你娘给耽误了。”
“……”
讲了一通没营养的废话,两个人还没讨论出个结果来,忽然听得窗外有轻微的动静,刘晟警惕地抄起手边的杯子,冷声道:“谁?”
视线往旁边一扫,只看到一张银制面具反着灯光,晃得耀眼,爬窗的动作有因此稍顿了下,但仍算得上是流利非常,身姿矫健。
堂堂肃亲王,做贼也做得如此光明正大,落落大方。
沈怿在屋里站定脚,书辞一见是他便绽开了笑,起身往他跟前走。
刘晟的眉毛却是高高一挑,“嘿!是你这臭小子。半年没见,臭毛病没改居然还变本加厉了?”他摩拳擦掌,“大半夜的居然翻人家姑娘的窗,简直有辱斯文!”说着,扬手就要打。
沈怿这次也不让着他了,反手一扣,捏着他的手腕便要拐到背后去,刘晟见此情形也来了兴致,当下挽起袖子,就打算和他大战三百回合。
看这两人一言不合又要开始打架,书辞也没多想,一个挺身挡在沈怿面前,“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大伯,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视线里是她娇小的身子,两臂还威胁似的张开。
眼见书辞第一时间护着自己,沈怿唇边泛起浅浅的笑意,望向刘晟时,不自觉扬了扬眉。
挑衅的气息隔着层面具刘晟都能清晰地感觉出来,当下指着他,冲书辞没好气道:
“你瞅瞅,你瞅瞅,瞧你把他给惯得!”
她讪讪地摆手笑,就听到沈怿在自己身后冷哼:“前辈一把年纪了,还跑到小姑娘家的闺房里坐着吃茶,不也是为老不修么?”
“你说什么?!”刘晟差点就跳了起来。
“您息怒,您息怒……他瞎说八道的。”这边才安抚完,书辞扭头就去瞪沈怿,小声抱怨,“你干嘛?”
沈怿干脆把她拉到墙角,抬眸看了看兀自坐回桌边生闷气的刘大爷,努努嘴,“我说,言大姑娘,你能不能长点心?”他低低道,“把这么个老头子搁你房中,还关上门说话,你真不怕我吃醋?”
“你想什么呢!”书辞抬脚去踩他,沈怿也没避开,“这你都能扯到一块儿去?”
她嗔怪着白了他一眼,“大伯是我爹爹的好朋友,我特地找他来问问当年的事。”
闻言,那边的刘晟不屑地轻哼了声,端起茶杯。
沈怿抱起胳膊,了然道:“哦,原来也是个太监?”
很快,他就听到对方捂着心口咳得撕心裂肺。
书辞好笑地拽了他一下,“别乱讲,不是姓梁的那个爹,是姓言的。”
在桌上咳得要死要活的刘大爷缓过气儿来,指头一摆,叹也不是不叹也不是,“你这小子,我迟早得被你活活气死。”
然后又开始朝书辞挑拨离间:“多好一姑娘,怎么找了个嘴这么毒的男人,真是亏大发了,我要是有儿子,哪儿轮到他!”
老光棍媳妇都没有,就想着儿子了。
沈怿没把他这番空想的话放在心里,书辞倒是使了个眼色:“人家到底是前辈,你别老和人家扛着,快过去赔个罪……”
他虽未言语,脸上却带了些迁就的神情,被她推着推着到刘晟对面坐下了。
赔罪当然是不可能,不再打一场已经很给面子了。
书辞挨在他身侧,翻出茶杯给他倒水,一面絮絮地问:“这是清茶你可能喝不惯,一会儿我再煮别的……糕点和果子,你想吃哪样,我去给你拿?”
沈怿也很有耐心的一句一句回,刘晟孤家寡人被这画面刺激得不清,只好一劲儿清嗓子。
“小子,丫头,你们也注意着点行不行,我还是个大活人呢。”
书辞此刻托着腮坏笑了两声,“大伯,你老叫他小子,你可知道他是谁?”
刘晟轻蔑道:“是谁也不过就一个二十多岁的臭小子,还能拽到天上去?”
打定主意想吓他一下,书辞伸手去把沈怿的面具摘了下来,灯光照出一副俊朗的面容,“他可是当今的王爷,你敢称他小子?”
本以为得知沈怿的身份,他起码会惊讶一阵,不承想对方却依旧淡定自若,“还以为是哪个大人物,王爷算什么?你大伯我连皇上都见过。”
口气还不小,这下轮到沈怿好奇了:“前辈到底是什么来历?”
刘晟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立马摆出高深的姿态,“不怕告诉你,听好了……南镇抚司镇抚使,刘晟,便是在下。”
原来是锦衣卫,难怪有这般身手,也难怪如此目中无人。
沈怿暗自笑了笑,好心地提醒他:“您恐怕还忘了加个字——前。”
后者不满地啧了声,“你甭管是前是后,都是凭个人本事爬上那个位置的。”
想他此前曾说,一双腿是由于进了诏狱才废掉的,沈怿倒是对这个经历颇感兴趣。
“前辈年轻时既有这般的地位,如何眼下沦落到荒山小村,给人看坟呢?”
书辞眉梢一动。
刘大爷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一并让她认为言则也跟着扑朔迷离起来。
高人避世,其后定有不为人知的缘由。
刘晟摇摇头:“这就说来话长了。想当初老夫也曾是年少成名,风头无双,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破过的案子没有上千也有百来件了,那会儿年轻气盛,仗着一点小聪明小成就便开始得意忘形起来,总认为天底下没有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了江家通敌卖国的事。”
“江家?”
刘晟盯着桌子,沉道:“十多年前的世家大户,世代做官的,祖上跟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到了他们这一代人丁虽不旺,可也算是名门贵族了。我和江家老爷有点交情,刚出事时就隐约猜到这是有人栽赃陷害,那会子热血方刚,做事仅凭一个义字,朋友遭次劫难我自是大怒,所以想尽办法要给他家平反,结果……”
说到此处,他一声叹息,“结果人没救出来,倒把自己搭进去了。官场上我是一抹黑,到底不如别人会算计,后来才知晓,是有人刻意想用江家的案子把我拖下水的。”
书辞和沈怿对视了一眼,立刻明白过来。
所以就是在他入狱之际,梁秋危出手救了他?
“你爹也是挺能卖人情的。”提到这个,刘晟语气颇酸,“老言她媳妇娘家出事,他看准时机出面摆平,就是吃准了我们二人重承诺轻生死的性子,临走前托付了这么大个重担,不答应也不行。”
十来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曾经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挚友眨眼间只剩下他一个。
终究是黄尘老尽英雄,盖世功名将底用。
转目瞧见香案上放着的灵位,他突然不乐意再说下去,“对了,这老言到底是被谁杀的,你们知道么?”
走廊上,正端着糕点准备敲门的言书月,手忽的一顿。
书辞自不知门外有人,便将此前的猜测脱口而出:“顺天府那边虽然还没查出来,不过我们认为,极有可能是当朝首辅肖云和派人做的。”
见她还要再往下说,刘晟蓦地抬手制止,“有人!”
沈怿其实早便听到了,料想是言书月所以也没管,但见他起身去把门拉开,廊下已是空空荡荡。
“奇怪……”他往对面的拐角处看了两眼。
树影将整片廊子包裹在其中,毕竟年纪大了,老目昏花,偶尔连他也不能保证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书辞不解道:“怎么了?”
“没什么,大约是我多疑。”他再一次暗叹自己真是老了,沉痛地关上门。
北风过处,树叶沙沙而动。躲在耳房后的言书月一直捂着嘴,隔了好一会儿才敢松开,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了一眼身后,厢房还亮着灯,她松了口气又满腹愁绪地皱紧眉,思量着慢慢往前走。
书辞房中,刘晟已重新回到了原位,琢磨着他们俩刚刚提起的那个名字:“肖云和?这是个什么人,你们谁来给我说说?”
他久不问世事,但多年前当锦衣卫时该有的警惕和办案能力应该还保留着,或许能提供点什么线索。
沈怿遂将这段时日此人的所作所为,连同之前翻阅过的卷宗细细讲给他俩听了。
一个沉默不语,一个若有所思。
书辞拿起茶盖在杯子上刮来刮去,奇怪道,“我记得他一心想杀你,你们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结仇的?”
“上一年年底。”沈怿自言自语,“也就是他当上首辅不久……”
“因为觉得自己已经有实力能干掉你了,所以才动手的?他是打算谋反吗?”书辞沉吟道,“也不对,他为什么要谋反?人做一件事,总得有个理由吧?”
何况肖云和还只是个文官,手上并无兵权,谋反听着更像是异想天开。
又或许,朝廷里还有什么人与他里应外合?
“难说,此人邪门得很,根本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悠悠道,“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在家他里发现过的那个密室?”
满屋子的面具,一个遮住脸的女人画像。
“你还在他家中见到过遮住脸的女人画像?”刘晟倒是对这个很感兴趣,紧迫地追问,“那女人是什么模样?穿的什么衣服?梳的什么髻?”
书辞难为地回忆:“惊鸿一瞥,实在记不清,反正挺贵的就是了。”
听完,刘大爷就又陷入了沉思。他两道粗眉拧成了个疙瘩,专注地盯着水杯,目光灼灼而可怕,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书辞忽然转头望着沈怿,揣测道:“偏那么巧,大火把他一家子全烧死了就剩他一个,死了的还不辨面目。
你说,这个肖云和,会不会是人假扮的呢?真正的肖云和其实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他只是借这个身份想依附安大人?”
他颔首:“我不是没这么考虑过,可说不通。他虽只是安家的远房表亲,却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没见过他,万一某日露了馅呢?这样做,要承担的风险就太大了。”
就在此时,一直闷声不动的刘晟蓦地抬起头,“不,有一种方法可以办到。”
沈怿似笑非笑:“什么?”
他一字一顿回答:“人皮面具。”
一如既往灯火通明的肖府内。
铜盆里倒映出一张苍白的脸,骨节分明的手沿着鬓角边缘,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撕下来一整块轻薄的皮。
他将那块人皮摊开铺在桌上,随后把手伸进温水中洗了两遍,再拧了一把巾子擦脸。
暖和的热水几乎舒张开了所有的经脉,令人通身放松,肖云和不由舒服地眯起了眼。
尺素站在对面静静地看,仍是毫无表情,目光冷淡。
他放下巾子时正好对上她的视线,便微微一笑:“好久没直面过我自己这张脸了,还有点不习惯……怎么样?要不要我也给你换一张?瞧瞧你这面皮,笑也没笑过,白瞎了一副好皮囊,要不,我给你换个带笑的美人脸如何?”
他本来的面目也算得上清俊,奈何常年不见光,比那张皮还要惨白些许,忽的这么一笑,好看是没觉得,惊悚倒有几分。
尺素的神色连动都没动,“不必了,我没有你这样的爱好,一辈子做别人的替身。”
如此大不敬又充满讽刺的话,他听了却也不怒不恼,反而好脾气地摇了摇头,继续洗脸。
“易容术?”沈怿认为有些牵强,“在唐宋时期倒是流传盛行过,但几经战乱,如今早已失传。这种技艺,听听就罢了,当不得真。”
“不。”刘晟语气斩钉截铁,“我正好就认识这么一个人,会这种易容术,而且在十多年前他还颇为有名。”
书辞刚要问是谁,就看他嚯的一下站起了身,“你们等着,我且去会会几个老友证实一下,过几日再来找你们。”
“诶——”
刘晟一贯说风就是雨,当即迈开长腿便走了,书辞跟着沈怿追出去,四周哪里还看得到人影。
真瞧不出来,他脚都瘸了还能跑这么快。
“算了。”沈怿无奈,“由他去吧。”
书辞担忧道,“希望大伯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冷风习习。
到了外面,才发觉今晚的月很亮,照得天幕里半颗星斗也没有。她过去拉着他的手腕,本想寻个地方坐下,但小院中满地堆着杂物,找了半天也无从下脚。
沈怿刚将面具戴上,见她茫然的模样状不禁笑了笑:“要不进屋去坐?”
书辞摇头,“不了,里面闷,在外头好透气。”
“嗯……那也好办。”他抬起眼皮往上一看,忽然长臂一伸,揽住她的腰。
书辞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沈怿说了句“抱稳”脚下便踩了个空,眼前骤然一花,平地里的景物迅速下坠,等回过神时,人已经踏在了屋顶上。
从来没站这么高过,尽管风大天冷,却能将满城繁华尽收眼底,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开阔,这一幕景象,让她的心怀也随之放开了不少。
沈怿盯着院中那些大包小包,冲她抬了抬下巴,“白天就想问了,你家这是怎么了?准备搬家?”
书辞靠在他旁边,眼帘低垂,“我娘近来精神不太好,二叔怕她再触景生情,准备让他们先搬去那边新宅子里住。”
“那你呢?你不去?”
她点头:“我不去,我留在这儿。”
他略吸了口气:“也不跟我回王府?”
书辞轻咬着下唇,像是不知要怎么开口,沈怿见她睫毛轻颤,嘴唇抿了好一阵,才转过脸。
“我……”
话刚起了个头,就被他打断:“你别不是真要给言则守三年的孝吧?”
见他无端紧张成这样,书辞不禁笑道:“怎么,你怕了?”
饶是听出她在顽笑沈怿仍不自觉皱起眉:神色凝重地望过来。
书辞只好敛容不笑了,如实道:“我不是想守孝,只不过……我爹才过世,他这辈子为我们一家付出了不少,我心里不安得很……别的事,过段时间再谈吧,好不好?”
她在言家待了那么多年,不管真相是什么,到现在也依然认为言则才是她的父亲。
这种习惯是根深蒂固的,和血缘无关。
沈怿脸色稍有缓和,大约也是发觉自己逼得太急了,于是将目光调开,“随你。”
夜色渐深,脚下的万盏灯火逐个灭去,平地里有淡淡的雾气往上冒,举目烟波缥缈。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在屋顶上静默而坐。
书辞偷眼悄悄打量他的表情,怕他会因此而多想,垂头思索良久……
沈怿正盯着一处出神,冷不丁面具被人轻轻揭开。
他一向对她没什么防备,刚要转头时,脸颊触碰到一点温软。书辞竟凑上来亲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
沈怿还在发怔,良久才回过神,仍望向这片夜景,只是唇角忍不住的浮起微笑。
打个巴掌给颗甜枣,这一招,她使得太炉火纯青了……
无奈的是,自己也的确吃这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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