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浅淡的夜色里走来,由远而至近,甚至也不等人完全地走来,莫璃就小心盯着台阶,小步小步地走下去了,一边忙不迭唤人:“六哥。”
容绰偏首看了她眼,“嗯。”
言辞过简得像按字卖价,但已经算是搭理了她。
他态度寡淡,对着句亲戚间的称呼,反应也像是陌生人。莫璃却显然是习以为常,也并没因此就打消了热情。眼见着男人没停步地走过去,她作势就跟过去,“六哥。”叫着人,莫璃也问:“你晚上怎么过来了?”
江家的祭祖礼在早晨,是江世应作主持的,家谱里的直系与旁支近亲都来了。自然,老先生的外孙要在场。
他也是要在场的。
只是祭祖礼上人多眼杂,场合又正式,莫璃虽好久没机会见上人了,却也不敢在这种场合找人说话。
然后,等那祠堂里头礼节结束,老先生留着同宗的几个老兄弟吃饭说话——那人也便直接没了影。
她还以为,她最近又要见不着他了呢。
明明同在北京,但她在校,他又不常回江家,回来便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了。想见他一面,总也得隔着一两个月。
很久了。
莫璃这句问出口,容绰步履不停,唇微掀,“我去看外公。”
他不缓步,她就加快步伐地跟上去,一边说:“外公就在楼上书房,我刚刚看到的。”
莫璃全程是亦步亦趋,直至身影闪入了楼梯拐角的盲区。看着这场景,江翡稍稍定睛,而后收了目光,向曾城浅笑,“璃璃跟老六倒是很亲。”
曾城未置可否。
然这一幕可太招惹旁人的眼睛了。只在霎时间,有意或者无意地,众人的视线便齐刷刷往这二人身上转,直至不见。
容绰,江和月独子。
在江家排行老六,所以外人称一句六少。
在上一代,江和月是最拔尖的那一个,在离开江家的那五年,江和月结识了丈夫容长舟,夫妻双双北上创业去了。二人做的是能源行业,起步维艰,可一旦步入正轨,持续发力便是极强。迄今,不提继承了的江家的那些产业,单只江、容夫妻一手所创的重启能源,在美股上的市,市值早逾了千亿的美金。
江世应膝下三个儿女,算上义女便是四个。江家的儿女就没有孬种,但若说最拔尖的那个,还得属江和月了——因而也最讨老先生的喜欢。
自然,江家主事人的位置便这般地许了她。
而在这一辈,便是容六,容绰。
随的是父姓容,排的是江家的辈分六,所以是容六。
往上数还有五个,江五姑娘是先天的胎里不足,心脏内膜缺损,没出生两月便早夭了——所以实际则是四个。
往下则是江翡的女儿,莫璃。虽说亲疏有别,但外人称起来,还是要说一句七小姐。
原本,到了二十岁这年纪,江家的年轻人都是要被放逐一次。
银行卡信用卡都冻结就不说了,江家的人脉资源也一概是不给用的。若真是要用,继承权可就打水漂了。
也不是没有过先例——反正江家也容不下废物。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丛林法则。
江家的年轻人,除了真是不想好的,哪个是没点真本事在身上的?虽没了家族庇护,养活自己总非难事。白马过隙,几年时光倥偬而过,个个都在行业内混出了些模样,衣锦还家了。
也是意料中事。
意料之外的,是容六。
七八岁的时候就收到了门萨协会的邀请,到二十岁那会儿,这位正在旧金山湾区斯坦福里读。故而后面大家也满心以为,他也要走上江家其余子弟的路子,毕业就去华尔街割韭菜去了。
但是,没有。
容六去拍电影了。
江家人:“???”
第一部电影,就是《风化城》。出来就是大爆,口碑和票房是双丰收,豆瓣、,评分爆棚;人气亦高,上映一周,豆瓣评分人数就超了三十万,直接就打破了中国电影的票房纪录——第一名。那阵子,连带着电影出品公司的股票都跟着大涨了六成,投资人数钱数到手抽筋。
第一部电影就拿了奥斯卡最佳男演员提名,同年的稍晚些时候,六大蓝血品牌高奢代言尽数到手了。也就在那一年,粗粗略略地算,收入也早过了九位数,堪比一个中型企业一年的营收了。
从古而今,创业最难的都是第一桶金。资本的圈地运动完成了,后面滚雪球就快了。
后来也就有了资本,以及往后的一系列商业运作。
据传,彼时江老先生知道了电影这事,第一反应就是哈哈大笑,而后下了评价是,“管它黑猫白猫呢,能抓着老鼠不就是好猫?”
江世应的意思很明白:只要赚得合法合规,谁管你钱是怎么来的?
能赚钱就行了。
……
既是奥斯卡摘了金的影帝,还是资本的首席执行。一重的身份已足够瞩目了,况是身负两重。
只是不曾为外人道,常人亦接触不到这个段位的合作,所以对此知之甚少而已。
别的不说,就连视频三巨头的那三个主要负责人,可不也是得到了开始谈框架合作的时候,才真正见到了首席执行官本人吗?
总之。在江家这一辈,容六是最年轻最英俊的商业传奇。
因而出现在江家当夜的晚宴时,自然而然,也尽将诸人的目光吸引了去。
包括紧随其后的莫璃。
众人看了,眼光里的意味可就深了。
江家这位七小姐,和六少倒是想走得近些。
说来也是可以理解。
毕竟,这七小姐是江家义女所出。
又没有血缘关系。
……
上楼梯,容绰步履在阶,至二楼平台,穿走廊而过,这最末一间,便是江世应的书房了。
跟到了二楼,莫璃究竟是知情识趣,大概也是顾忌着老先生的缘故,没再跟上前。而此时,门是虚掩。从那敞开的一道空间里头,依稀可见轮椅上落座的老者,面向着壁上的书架,以背示外。
银发满头,背影却仍坐得笔直端正。衣料讲究,熨烫亦极平整,一眼望之,便知不是寻常出身的老人。
站定了半秒,容绰唇半掀,“外公。”
书房里的老人径自撂声,“进来。”
丢了话,江世应才手摆着轮椅转了身,看着他这辈儿唯一的外孙走来。在自己身前停步,半个字的废话都没有,单刀直入地说了吞并三家视频平台的事情。
江世应:“……”
除了很好,他也没有更多的评价了。
工作汇报得倒是清晰明白,不过,对自家老六的能力,江世应向来没有任何担心。
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情——
老六,二十五了。
二十五这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二十五就得结婚生子未免夸张了些。但二十五了也没见着有个对象——老先生难免心焦。
心焦,但江老先生又是名流之后,早年还留过洋求过学,虽是富贵满门,亦是绅士风度。
老派绅士的风度,自矜极了。
让江老先生去做催婚这等粗鄙之事,他是做不出的。
但做不出,不代表就不着急。
譬如此时,认真听了那汇报至尾,江老先生抬起手,略清了清嗓,矜持评价:“还需戒骄戒躁。”
容绰没理他。
在江世应内心里,却是另一番活动——
这个老六,什么时候才能带个对象回来?
江世应又说:“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事吗?”
这个别的事,当然就是老六什么时候能带个对象回来这件事了。
但是,“没有。”
江世应:“……”
几分心焦,几分忧虑,却因老派绅士的自矜而难以直抒胸臆,江老先生沉沉地叹一口气,说:“我最近有些累,老六,你先下去吧。”
累了,心累。
不过,江世应想,若是老六能问一下自己为何累了——那自然而然,自己便可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非要别人作筏子自己才肯说话,这便是老一辈文化人的作风了。
然而,“走了。”
江世应:“……”
在那一瞬间,老先生觉得自己离中风只有一步之遥了。
不过他到底是想起了什么,问:“维生的儿子是下周办喜酒吧?老六,你去把维生叫来,我有事跟他说。”
江老先生口中的维生是方维生,就是常年开那台卡宴的司机师傅。
容绰应声,抬腿走出书房。
那身影离去,而门被掩上,于无人处,江世应有声地叹一口气。
这个老六,也是个老六。
不多时,敲门声接续地响起,来的正是方维生方师傅。得了允进来了,对着江老先生,方师傅态度很尊敬,“江老,您找我。”
江老先生脸色是极温和,指了一把太师椅道坐,看人落了座,这才舒缓地开腔,“维生啊,听说骏捷好事将近,下周就要办酒了?”
方师傅笑道:“劳您老人家惦记了,犬子的婚礼就在下周六晚上。”看着那把轮椅,方师傅动了动唇,邀请的话就在嘴边上,最后又硬生生给咽回去了。
老先生今年八十有五了,年初时候又摔跤了。虽是轻度骨折,医治后再补钙已无碍,但因那时恰逢老夫人去世,老先生心理消沉。自那之后,即便双腿痊愈,老先生也再没站起来过。
当着老先生的面,也没人敢提这茬。
老先生还坐着轮椅,这时邀人去儿子的婚礼,总归是怕出岔子。
江世应不疑有他,只从手中取出一枚红包,虽不知其中张数,但看红包的厚度,大几万怕是少不了的。方师傅一看便要推辞,然而老先生却板了脸,严肃,“让你收着你就收着!”
江世应道:“这是你应该拿的,维生。别的不说,给老六开车,就是比旁人费心些。现在还是一天洗四次吧?”
这四九城里,谁不知道他家老六是洁癖成性的。
方师傅才想要答,想起什么,却道:“……现在要好些了。”他说:“这阵子,容少还让我载了两次人。”
老先生当前,说话固然不能掐头去尾,而后方师傅便把这前后始末说分明了:包括第一次是怎么送人回去的,第二次因为下雨,就不只是送人回去,还把人送到了家,第三次,也就是在前天,在东珠大厦偶遇了人家,甚至还一起吃了个饭。
江世应:“……”
江老先生头一遭觉得:这维生的话,拆开来他每个字都听得明白,可这所有的字句挤到了一块儿,他就都听不明白了。
老六把人小姑娘送回家了?
老六不只把人小姑娘送回家了,甚至还把人送到家门口了??
还一起吃了个饭???
饶是见多识广如江世应,这一刻也不禁感到大开眼界。因为震惊,老先生双目不由得微瞪,反应了几秒,他才转而看向方师傅,沉声地发问。
“还有这等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