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灯光昏暗,暖暖照在夜屿脸上,他眼角带着笑意,带了一丝罕见的少年气。
夜屿手指微凉,轻轻触到舒甜绵软的脸蛋,如一道电流滚过。
舒甜呆呆地看着他。
她眼含秋水,波光粼粼,红唇俏丽,仿佛一颗熟透的果子。
夜屿凝视她一瞬,然后,松开手。
夜屿避开舒甜目光,坐起来,敛了笑意。
舒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疼……就是有些麻麻的。
夜屿翻身下床,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
“你睡吧,天亮后不必去锦衣卫指挥司了。”夜屿低声道。
舒甜欲哭无泪:“大人是不是生气了,不许我去锦衣卫指挥司当厨娘了?”
夜屿忍不住笑了下……他不过是想让她多休息一日。
他回头看她,低声道:“没人赶你走。”
舒甜点头,笑道:“我来去随心。”
夜屿微怔,随即勾了勾唇。
窗棂微动,夜屿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舒甜坐在床上,下意识拥紧衾被,竟有种淡淡的药香。
清晨,锦衣卫指挥司门前大街上,空无一人。
但守卫们依旧站得身板笔挺,威风凛凛。
晨雾之中,一个人影由远及近,待守卫们看清,面色一凛。
“参见夜屿大人!”
夜屿无声颔首,踏入锦衣卫指挥司。
两个守卫面面相觑,夜屿大人今日没有坐车,还来得如此之早?果真是日理万机,殚精竭虑。
夜屿穿过中庭,径直入了衙门。
临近年关,各地的消息如纸片一般飞来,公文堆积如山。
夜屿在桌前落座,打开一本公文。
年底,各地官员都准备回京城述职,各方势力暗流涌动,私相授受的不在少数。
锦衣卫的眼线本就分散的各地,所有的消息都在锦衣卫指挥司汇聚起来,成为一张巨大的消息网。
皇帝面上让礼部张罗这年底的盛宴,但私下,却让夜屿趁这个机会,抓住那些表里不一、口蜜腹剑的臣子们。
夜屿草草扫了一眼上面的讯息,无非是哪位官员在什么场合,悄悄地说了皇帝什么坏话。
无聊至极。
夜屿合上一本公文,又打开一本新的。
门外,脚步声响起。
吴佥事照例来得早,一入衙门,抬眸便看到夜屿。
“大人……今日这么早?”吴佥事笑着和夜屿打了个招呼。
夜屿点了点头:“用过早膳了?”
吴佥事愣了愣,“嗯”了一声。
夜屿大人以前是从来不会问这个的……今日,他看起来心情不错。
吴佥事下意识回了一句:“大人用过早膳了吗?”
夜屿笑了下:“早就用过了。”
吴佥事愣了愣,喃喃:“这么早啊……”
他缓缓走到自己的桌前坐下。
“大人,那徐一彪昨日受不住刑,已经晕过去了,但是还是没有招出幕后之人。”
吴佥事有些发愁,这案子已经拖了一段日子了,他们明明知道背后有人,但却拿不到供词。
若是皇帝心急结案,只怕此事会到此为止。
夜屿淡声道:“不必担心,没有徐一彪,还有别人。”
吴佥事愣了愣,问道:“您说的是那铁匠黄达?”
夜屿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尹忠玉一脸兴奋地奔了进来。
“夜屿大人!”他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夜屿面前,激动不已:“武义巷的反诗案子有眉目了!那个张汝成,居然来投案了!”
夜屿淡淡瞥他一眼:“有什么好奇怪的?”
尹忠玉面色微顿,摸了摸脑袋,笑道:“也是……虽然他一直在逃,但也没有逃出过我们的监控范围。”
他们早就查到张汝成牵扯其中,他是那些写反诗的人里,与齐先生关联较深的一个,他们本想用张汝成钓出齐先生。
有人追杀张汝成,他们便设法查那些杀手,但可惜的是,有两次都被他们逃脱了,没能顺藤摸瓜,找到张汝成口中的“齐先生”。
尹忠玉看了夜屿一眼,他似乎毫不意外。
尹忠玉开口问道:“大人……这张汝成虽然不是主犯,但毕竟也写了反诗,怎么处置他?”
夜屿头都没抬,道:“先送到诏狱,关上几日再说。”
尹忠玉闻声点头:“是,大人。”
尹忠玉见夜屿没有别的吩咐,便坐回自己的桌案。
忽然,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饼,撕开油纸包,就开始吃了起来。
“嘎吱嘎吱……”
夜屿长眉微动,抬眸,看向尹忠玉。
尹忠玉动作停住,咧嘴一笑:“这是饭堂新出的手抓饼,劲脆极了,大人要不要去尝尝?”
夜屿顿了顿,低声:“不必了。”
尹忠玉笑了下:“这可是董姑娘刚刚做出来的呢,还热乎乎的……”
夜屿眸光微动,抬起眼帘:“她来了?”
尹忠玉呆了呆,颔首:“董姑娘么?她来了呀,正在做手抓饼呢。”
夜屿蹙眉……不是让她休息的么。
尹忠玉将注意力收回到手抓饼上。
这手抓饼薄薄的一层,中间裹着黄瓜丝、煎蛋、和些许辣椒酱。
尹忠玉张口咬下——这饼皮看起来软,但嚼起来,却充满着酥脆感,酥脆感过后,饼子内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面香味。
黄瓜丝清润爽口,煎蛋喷香无比,两种口感染了辣椒酱之后,仿佛经历了一轮新的味觉统一。
尹忠玉嘎吱嘎吱吃个不停,满足极了。
吴佥事看了一眼尹忠玉,问道:“你每次都爱选新出的吃食,就不担心选到难吃的吗?”
吴佥事一向循规蹈矩,相对保守,于是他在饭堂之时,总是选择自己吃过的食物,例如米粉。
尹忠玉一边吃手抓饼,一边回应他:“吴佥事,你日日吃米粉,难道吃不腻么?”
吴佥事笑了笑:“你吃米饭这么多年,也没见吃腻啊?”
尹忠玉摇了摇头:“非也!对我来说,菜式为主,米饭为辅,只要菜好吃,饭我就不挑的。”顿了顿,他又道:“可早膳不一样,如今有这么多花样,且都是董姑娘研制出来的,我相信她的手艺,自然就愿意尝试了。”
吴佥事听了,若有所思。
尹忠玉又道:“若真的不好吃,那下次便不吃这个了。”他看了吴佥事一眼,道:“万一好吃呢?没吃到,那岂不是亏了?”
吴佥事喃喃:“这么说来,好像有几分道理。”
“吴佥事,别听尹忠玉胡说,他不过是为自己的嘴馋,找些借口罢了!”
吴鸣说话间,人已经入了衙门,随他一起到的,还有付贵和范通通。
三人见夜屿已经到了,连忙拱手见礼。
“夜屿大人早。”
夜屿抬眸,扫了众人一眼,目光落到范通通和付贵身上。
“何时回来的?”夜屿淡淡出声。
付贵垂眸答道:“回禀大人,昨日下午回来的。”
范通通笑了下:“他脚程快,属下昨晚才到。”
尹忠玉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道:“好一段时间没见你们,你们干什么去了?”
付贵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自然是去处理要事了。”
说罢,付贵便呈上一份折子。
夜屿接过来,却并没有立刻打开。
他冲付贵和范通通点了点头,道:“辛苦了。”
付贵唇角动了动,难得地挂上一丝笑意。
范通通则摸了摸肚子,道:“别的倒是没什么……就是这段时间,都没吃饱过。”
众人忍俊不禁。
吴鸣轻咳一声,道:“正好你们两位回来了……本月中旬,我乔迁新居,想请各位赏脸,到府上一叙。”
说罢,吴鸣便从怀中掏出一把帖子,依次分发。
他来到夜屿面前,毕恭毕敬地呈上了帖子,道:“不知大人……可否赏光?”
吴鸣面上带着笑意,心中却有一丝忐忑。
夜屿掀起眼帘,淡淡看了他一眼,道:“若得空,一定去。”
吴鸣这才放下心来。
他手中还剩一份帖子,尹忠玉看了他一眼,道:“还有谁要去吗?”
吴鸣勾了勾唇道:“我打算邀请董姑娘,一起前往。”
尹忠玉愣了愣:“董姑娘也去?”他蹙眉道:“你不会指望董姑娘帮你做饭待客吧!?”
众人皆知,吴鸣早年家中负债累累,直到他升至千户,境况才稍微好些,家里至今也没有下人。
他母亲常年卧病在床,一切都靠妻子操持,如今妻子有孕在身,就更是不便了。
吴鸣轻瞪他一眼:“你瞎说什么,董姑娘来者是客,我怎么会让她动手?”
尹忠玉面露疑惑。
吴鸣道:“是内人经常听我提前指挥司饭堂的吃食,于是心生好奇。她早就想见见董姑娘,向她讨教一番了……”
尹忠玉一听,顿时露出羡慕的神情:“原来是这样,嫂子真是能干啊!我日后娶媳妇,也要娶一个懂烹饪的才好!”
付贵冷不丁道:“那也要能娶到才是。”
范通通:“就是就是,你看我,这么多年都没有娶到合适的。”
尹忠玉反驳道:“别拿我和你比!我可比你玉树临风多了。”
范通通默默“哦”了一声,尹忠玉仿佛一个拳头打到棉花上。
夜屿揉了揉眉心。
众人一回来,衙门里就闹哄哄的,吵得人不能安生。
吴佥事轻咳一声,道:“好了好了,开晨会了。”
直到这时,众人才安静下来。
东厂。
冯丙步履匆匆,踏入东厂大门后,径直往里走。
一个小太监路过,他拉住小太监,问:“厂公在哪里?”
“回冯掌班,厂公在书房。”
冯丙点头,松了手,加快脚步,向书房走去。
冯丙走到书房门口,抬手叩门:“叔父!”
冯韩的声音悠悠传来:“进来。”
冯丙应声推门,进去之后,又小心地关上了门。
“叔父,有人送信来了。”冯丙压低声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
冯韩坐在桌案前,缓缓放下手中的书,他眼角带笑,皱纹丘壑明显。
“梁王送来的?”
冯韩看也不看,便直接问道。
冯丙愣了愣,疑惑一瞬:“叔父怎么知道?”
冯韩笑起来,光滑的下颌,一丝胡须也无,跟着轻颤。
“他请我不成,便将帖子发到你那里去了。”冯韩气定神闲道,他端起茶杯,缓缓饮下一口茶。
冯丙有些奇怪,道:“梁王请叔父做什么?叔父不想去?”
冯韩勾起唇角,声音尖细:“还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把天通了个窟窿,如今才想起来补。”
冯韩语气颇为不屑,他本就不看好梁王。
冯丙听得一头雾水。
“叔父的意思是,这梁王犯了大错?来求叔父帮忙?”冯丙小心翼翼问道。
冯韩笑了笑,道:“他出了这样大的事,咱家就是想帮,也帮不了啊……”顿了顿,他看了冯丙一眼,道:“你也莫要和他的人接触……仔细些,别惹了一身腥。”
冯丙微怔,点头称是。
冯韩看他一眼,问:“你母亲的病如何了?”
冯丙一愣,道:“还是老样子……只能将养着。”
叔父一直非常关心他和母亲,若没有叔父,只怕他也不可能有今日的位置,母亲的病也没办法得到救治。
所以,冯丙对冯韩,一直心存感激。
冯丙看了冯韩一眼,低声道:“叔父……近日东厂的事,我都处理完了……有没有什么新的差事,能让我去做的?只要能为叔父分忧,冯丙肝脑涂地,都在所不惜。”
冯韩转过身,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他,道:“你就如此闲不住?”
他语气冷冷冽冽,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冯丙面色微顿,他抿了抿唇,道:“我已经是最闲的掌班了。”
同为掌班的佟黎,日日忙得不可开交,那些事情,都是冯丙想做,但冯韩没有交给他做的。
冯丙如今的位置,全是依托于冯韩的这层关系,每每听见有人议论他与冯韩的关系,他便总有些心虚。
冯韩幽幽地盯着冯丙,看了一会儿,道:“闲一些,不好么?你非要刀口舔血地过日子?”
冯丙唇角绷着,面上有一丝倔强,道:“叔父,冯丙不想……浑浑噩噩过一辈子。”
冯韩听完,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让冯丙心里发虚,但他只能定定站着,一动不动。
“你如今还年轻,还不明白……一个人,若是从生到死,都能稀里糊涂地过去,那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冯韩抬眼看向冯丙,眸如鹰隼。
冯丙垂眸不语。
冯韩的声音,仿佛从他头顶传来:“冯丙,你可记得,当年你来咱家身边,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冯丙微微发怔。
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每日跟着母亲沿街乞讨,十岁了,还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瘦得皮包骨头,十分骇人。
冯韩找到他们,第一件事,就是带他们饱餐一顿。
冯丙的母亲冲冯韩跪下,苦苦求他,将儿子带走。
“只要能让他吃饱就好。”
冯丙至今还记得,当时母亲如泣如诉的样子。
他们餐风露宿,朝不保夕……母亲是绝望到了极致,才会把东厂太监当成救命稻草。
冯韩坐在凳子上,俯下身来,定定看着冯丙:“跟在咱家身边,你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少年冯丙嘴角微抿,道:“公公,冯丙只求一顿饱饭。”
……
灯火闪烁,冯韩站在冯丙面前,冷声道:“咱家答应过你母亲,要护着你长大,咱家已经做到了。”顿了顿,他眸色加深,道:“如今这可是人吃人的世道,你放着安乐日子不过,还想出人头地,扬名立万?”
冯丙面上有些忐忑,一直没有抬头。
冯韩声音抬高了几分,微微有些变调:“你是不是太贪心了些?”
冯丙身子一僵。
他沉默一瞬,终于鼓起勇气,抬眸看向冯韩,道:“不错,我是想出人头地,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难道叔父不想么?叔父一直追查永王妃之事,不也是想接近权利的核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