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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岁九年冬月初八夜,兰台高阶史官周镜如老先生于自家榻上无疾而终,享年七十九;
望岁九年冬月初十夜,光禄府绣衣卫总院武卒霍正阳,不慎失足跌落护城河,失踪;
望岁十年除夕夜,吏部曹官王世如家中起火……阖家幸存者共七人,王世如葬身火海;
望岁十年正月十三,龙图阁大学士冯御风老先生与圣主密谈,言辞无状触怒龙颜,下狱,终身监禁;
望岁十年三月初五,有人向圣主当面密告邹敬叛国;
望岁十年三月初五夜,梅花内卫在邹敬妻弟家中搜出邹敬为南史堂弟子的铁证;
望岁十年三月初六,圣旨通令全国,南史堂叛国,悬赏通缉一应南史堂弟子;
望岁十年三月初八,梅花内卫持圣主密旨,就地格杀京中各部经查实与南史堂叛国案有关大小官吏共计十七人;
望岁十年三月十五,秉笔楼《四方记事》中暗指宝云庄才是南史堂真正的师门据点;
望岁十年三月十六,梅花内卫接圣主密旨,全力追杀宝云庄叛贼,宝云庄庄主齐广云被列为头号通缉人犯,画像发至各地州府一级,赏格为开国以来最高。
望岁十年七月初一夜,光禄少卿侍卫长韦孝严于城防高台上失足跌落,折颈而亡。
望岁十年七月初八子夜,光禄府绣衣卫五官中郎将尉迟岚,因受贿被告发,引咎自裁,于家宅中服毒而亡。
望岁十年七月十五,民间暗传南史堂叛国案有冤,真相是南史堂于五十年前记下圣主登基的秘密。
望岁十年八月,圣主弑兄、逼宫登基的秘闻传遍各地。圣主异母兄弟康王、安王组讨逆军起势。
望岁十年九月,三皇子李元贺领兵镇压康、安王叛军。
望岁十年十一月,在内斗如火如荼时,宿敌成羌趁火打劫,由成羌摄政王领七十万兵马踏过国境直冲河西军防线;
望岁十年十一月,成羌代战公主领三十五万大军挥师侵入剑南道,与剑南铁骑短兵相接。
望岁十年十一月,私家记史门派太史门接连放出史料,称南史堂所记有误,圣主登基名正言顺,各地讨逆声浪逐渐消退。
望岁十年十二月,三皇子李元贺大获全胜,康王、安王被压回京由圣主亲裁,内乱平息。
望岁十一年春,已辞官归隐的名将梁锦棠疑重现河西战场,与河西军主帅萧擎苍并肩退敌;
望岁十三年夏,成羌倾举国兵力疯狂反扑,妄言要在新年之前越过河西郡与剑南道防线一路攻入帝京。
望岁十三年秋,河西军与剑南铁骑于成羌境内会师,一路攻入成羌王城。
成羌灭国,战事平息。
望岁十三年冬月初九,圣主祭天罪己,突发心绞,于祭天台上骤然薨逝。
望岁十三年冬月廿九,三皇子李元贺登基,改年号天禧。
自天禧元年起,又是新的人间。
二百多年后,经过皇室刻意打压,加之史家各门派自身的各种问题,私家记史已渐趋式微。
经过漫长岁月,南史堂、与太史门早已土崩瓦解。
不过,太史门好歹还留下一支微末传承,当年那颗叫“秉笔楼”的种子,在二百年后,成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无隐门”。
不过,此时的无隐门早已不算史家门徒。
在史家各派的共识中,自两百多年前太史门传出假史料与南史堂的史料混战,助了当时的三皇子平叛内乱之后,太史门传承下来的无论秉笔楼还是如今的无隐门,都只能称为江湖魔教。
无隐门弟子如今也不大记史了,但青衣山上的藏书楼仍完好无损,学史还是必要的功课。
“这些,都是谁记得啊?乱七八糟,学着头疼,”约莫八九岁的小姑娘胡乱揉着自己的头发,抓狂的双腿在桌案下踢来踢去,“这许多事也不写清楚些,我理不明白啊!”
“这是当时的太史门执笔君子傅维真的记述啊,”她前桌的同伴是个看上去较她年长两三岁同伴,被她踢得没奈何,便转了个身,与她对桌而坐,“他记史就是那样,有时东一句西一句的。你是哪里不明白?”
“呐,这些,这些……全不明白,一团乱麻!”小姑娘皱着脸,微微仰头看向少年,“望岁年间,怎的忽然就死了那么多人?为何开先明明说是邹敬叛国,一下就变成南史堂叛国了?还有,宝云庄不是太史门的吗?怎么宝云庄是以太史门师门据点的名义被通缉的?”
少年拍拍她那自个儿刨成鸡窝的头顶,温和笑道:“首先,南史堂弟子邹敬,那时是兰台低阶史官,所以他无意间在兰台发现了五十年前有人留下的圣主登基的秘密。这一点可还清楚?”
“五十年前留下秘密的那人,也是南史堂的人吗?”小姑娘又有了新的疑问。
少年耐着性子深吸一口气,缓声道:“不是,那人应当是太史门的人,只是没人发现他太史门弟子的身份,将他当做南史堂的人一并杀了。”
“你怎知他是太史门的人?”那万一,他就是南史堂的呢?
“因为邹敬发现的那个线索,是藏在一首悼亡诗的题记里的,”少年磨牙,“以诗题记做线索,是太史门的传统。懂了?”
小姑娘见他像要发火,忙不迭地猛点头:“懂懂懂,你接着说。”
邹敬大约早就犯了南史堂的什么规矩,这个现今已不可考了,但那时南史堂欲对邹敬清理门户是有史可查的。
总之,邹敬自知不被师门见容,又正巧在兰台石室中发现了圣主弑兄逼宫才得以登基的秘密,便欲携带这个秘密去邻国成羌讨一份荣华富贵苟且偷生。
但他叛逃并未成功,不知被谁抓了回来,南史堂秘密将他处决了。
“那,也就是说,邹敬叛国并未坐实,南史堂也将他除掉了,那位圣主又为何要这么多人的命呢?”
兰台高阶史官周镜如老先生、光禄府绣衣卫总院武卒霍正阳、吏部曹官王世如、龙图阁大学士冯御风,还有那些被梅花内卫持圣主密旨,就地格杀的京中各部大小官吏……这太吓人了。
少年笑意沉定中带了些许感慨与惋惜,末了也只能叹道:“大约正因为邹敬死了,那位圣主不知南史堂的人是否当真记下了他登基的秘密,便只能都杀了,求个身后名吧。”
不过,龙图阁大学士冯御风只是终生监禁,相较其他人,竟都算善终的。
“后来,有人向那位圣主密告邹敬叛国,梅花内卫又在邹敬妻弟家中搜出邹敬是南史堂弟子的铁证,圣主自然顺水推舟,命梅花内卫正式接手此案摆上台面,南史堂就被打成叛国了。”
小姑娘像有些懂了,却仍有许多未解之谜:“那秉笔楼的《四方记事》为何要暗指,宝云庄才是南史堂真正的师门据点呢?”
“南史堂安插在朝中的人藏得实在不够好,接连被梅花内卫掀了,齐广云许是不忍见同是史家的南史堂灭顶,便故意留下个人去楼空的宝云庄做饵。”
少年指指那书册上的记录:“圣主显然信了《四方记事》所言,便令梅花内卫全力追杀宝云庄的人,如此一来,祸水引到江湖,京中剩余的南史堂弟子总算就被保住一些。”
原来如此啊。
小姑娘如醍醐灌顶,频频点头:“那韦孝严与尉迟岚又是怎么回事呢?他们死时已是七月,南史堂叛国案已有定论,梅花内卫全力在追杀宝云庄,怎的转头又扯回京中了呢?”
少年对此也有些困惑,不过他显然比小姑娘懂的多些,便尽力绞尽脑汁。
“韦孝严是太史门的人,我在正堂那些牌位里瞧见过他的名字。我猜,是梅花内卫在追查南史堂时,发现太史门也曾暗中插手过邹敬之事,圣主大约是怕太史门也得知了自己的秘密,便顺手将韦孝严除去了?”
毕竟,太史门与当时的东都老世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圣主定然也不便像对南史堂那样大张旗鼓对太史门下手,只能造出韦孝严自城楼失足跌落的样子,即便有人怀疑,也不会公然撕破脸。
“尉迟岚这个就很厉害了,”少年忽地有些兴奋,却又有无比的惋惜,“据南史堂自家的记载,尉迟岚本有可能接掌南史堂的!可到了七月,他的身份不知为何被发现了,于是有人伪造了他因贪腐被告发而自尽的假案!”
少年阅过南史堂及这藏书楼内的相关史料,尉迟岚本是南史堂在京中藏得最深的,又天资过人,任绣衣卫武官中郎将期间,与各方势力相交友好,还创了绣衣卫鸟语暗号,甚至,连后来的剑南铁骑名将沈蔚,都曾在尉迟岚麾下任过三年武卒呢!
“啊,我想起来了,咱们无隐楼的开宗祖师之一的傅攸宁,也曾是他手下的总旗!”小姑娘蓦地惊呼。
此刻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摇头。这样的一个人,绝不会去贪腐,即便贪腐,也绝不会畏罪自尽。
只怕是……被毒杀的吧。
小姑娘长长叹气后,又问:“那后来民间开始流传南史堂叛国案有冤,导致康王、安王起兵讨逆,这个消息是谁传的呢?”
“应当是南史堂自己传的吧,”少年握紧了拳头,重重往桌上一锤,“南史堂确是含冤不假,意欲叛国的也只是邹敬,本与南史堂无关。可到底还是有些不分轻重了!”
南史堂那时大约也是被杀怒了,死了那么多弟子,最后还得了个叛国之名,必不甘心,于是才刻意将圣主登基的秘密流传了出去。
“他们那时想必也是一时激愤,”小姑娘有些百感交集,“毕竟他们不会知,后来会引发那样的大乱。”
后来,圣主登基的秘密昭然在全天下面前,康王与安王趁势起兵讨逆,三皇子李元贺领兵镇压,内乱一起,敌国成羌就趁虚而入了。
“这些事,当真很难说出个对错。”少年也是百味杂陈的。
之后,太史门在齐广云与傅攸宁的安排下,果断放出假史料,攻击南史堂所记有误,毕竟太史门那时还是史家同行中一块极有信誉又超然的招牌。
此举很快平息了天下物议,将康王与安王的“讨逆”名头打下去,助三皇子一举平叛。
虽他俩未必就多认同三皇子,但少年总觉得,是因那时有外敌入侵,他俩两害相权取其轻,才决定先助力平息内乱,让朝廷可全力应对来犯之敌吧。
可此举后来被史家同行所唾弃不耻,太史门在五十年后就土崩瓦解,剩个秉笔楼勉力传承,再至如今的无隐门,就彻底成了世人眼中的魔教了。
想想也挺有趣呢。
“后头的,都清楚了吗?”少年指了指书册。
小姑娘点点头:“大致就都清楚了。后来名将梁锦棠回到河西战场与河西军主帅萧擎苍一同扛敌,最后挥师踏出西南边境直捣成羌王城,与剑南铁骑联手将成羌灭国了。”
“好在你还肯略动动脑子,这不挺聪明嘛?”少年嘉许地再拍拍她的头。
小姑娘笑眼弯弯地回视他,又道:“望岁十三年冬月初九,那位圣主去祭天罪己,是真心悔过吗?”
书上说,他是突发心绞,于祭天台上骤然薨逝的,这听起来,又像是当真在悔过的。
少年撇嘴笑笑,无奈摊手:“是否真心悔过,除了他自己,谁又能清楚呢?总之他算一代雄主,一生做过对的事,也做过错的事,咱们知道这个,就行了。”
望岁年间这场大乱中,许多人都做过对的事,也做过错的事。
如今两百多年过去,一切也都尘归尘,土归土,任凭后人盖棺定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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