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第 56 章(1 / 1)

大订后,季淮麻利的很,趁着音音在江陵,不日便下了六礼,过了文定,去姻缘铺子合了八字,正式将成亲的日子定在了五月初五。

音音总觉得太快了些,季淮却眉眼柔和,玩笑的口吻:“自然要快些,夜长梦多,日子一长,我怕音音被旁人抢了去。”

音音也不好说什么,便随了他去。

季淮的意思,是如今镇江不太平,要音音留在江陵待嫁。只她夜里一闭眼,便想起那些烂泥地里乞讨的女孩儿,皮包骨头,等一口救命的饭食。

音音实在放不下,左右镇江还囤了不少米粮,能救一个算一个,便执意在正月二十起了程,回镇江。

这日倒是难得的好天气,虽依旧湿冷难耐,但好歹露出了日头。

出城门时,却被守门的兵士拦了下来,说是今日要盘查出城之人,音音只好同阿素下了车,耐着性子,被盘问一通。

城楼之上,立了个颀长身影,金线云纹的玄墨直缀微有些宽松,瞧着似乎消瘦了些许,更显凌厉气势。

他纤长的睫毛垂下来,目光凝在城楼下一身素锦衣裙的小姑娘身上。

于劲走上来,拿了件大氅,满脸的忧色:“爷,您披件衣裳吧,仔细您的身子啊!”

江陈自打从季家出来后,便埋头政务,三个日夜了,不眠不休,今早更是发起了高热,却全然不被他放在眼中。

于劲焦心的很,他其实明白,主子爷这是不敢闲下来,闲下来便是锥心的痛。只不管如何,也不能如此糟蹋身子啊。

他斟酌了片刻,劝道:“爷,今日是您的生辰,老夫人一早便传了信来,嘱咐您要吃碗长寿面。这政务没有完的时候,您今日就歇一晚吧,找个大夫瞧瞧风寒,成不成?”

江陈并未应声,只垂了眸子,看音音同守门的兵士周旋,看她细白的指叠好户籍,放回了袖中;看她转身上了马车,缠枝裙角一闪,隐没在车帘后。

直到那辆马车驶出城门,再寻不到一点踪迹,他才扬起利落的下颔,微眯了眯凤眼:“于劲,你如今管的益发宽了。”

于劲脑门上冒冷汗,知道他家主子自持身体底子好,不将这风寒放在心上,可底子再好,那也不是铁打的啊。他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忽而道:“爷,镇江的宅子也改造的差不多了,要不您今日去看看吧,便在那里歇一歇。”

他知道主子爷这症结,归根结底还是在沈姑娘身上,或许看到了人,能得片刻安心。

江陈并未接他手里的大氅,转身往楼下而去,闻言顿住了脚,微哑了声,道了个“好”。

音音是午后到的镇江,一下车,却见门前挤了不少人,正袖着手看热闹。见了她,都讪笑一声,纷纷让出路来。

黑漆木门前黄杏儿正抽抽嗒嗒的哭,她的母亲崔氏拽着女儿的袖子,一壁拉扯一壁高声道:“那日,这位女先生可是许过我们二十斗米的,白纸黑字写下的,如今却不认账了。”

她看见音音回来了,便抖着那纸文书,益发不依不饶:“我听杏儿说,先生可是囤积了不少的米粮,两间的屋子里堆满了米,满的都要溢出来了。”

她伸手比划,夸张的很,又道:“先生还去西城施粥了,一碗碗的白米粥施舍出去,半点也不心疼的,怎得就不舍得还我们这二十斗米。”

这话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乱,众人纷纷咂舌,暗中讨论这女先生到底囤了多少米,如今世道艰难,大家没几个不饿肚子的,有这些存粮,可是不得了。

音音悚然一惊,扫到人群中有些面黄肌瘦的贫民已是眼里冒了光,不由心下担忧,上前对崔氏道:“崔夫人有事进门来说,在这门前喧嚣,终是不妥。”

崔氏却不依,胡搅蛮缠:“怎得就不妥呢?先生欠我二十斗米是真,我如何敢妄言。况且也好让大家瞧瞧,我们这位女先生,到底存了多少米。”

“崔夫人是不想要这二十斗米了?”音音转头看她,清澈的眸子里沉静一片,是果决的威胁,看的崔氏讷讷一瞬,跟着她进了院子。

音音将院门一关,唤阿素拿了五斗米来,往地上一丢,道:“只有这五斗米,崔夫人要拿便带走,不要,那便请回吧。您也不用费心,今天我是一粒也不会多给。”

崔氏见她态度坚决,知道再讹不出什么,将那五斗米拢起来,同黄杏儿带了去。

音音如今哪里还在乎这几斗米,她怕的是,灾民们饿极了眼,暴动起来,会洗劫了她这小院。她微微蹙眉,低低道:“阿素,这些米怕是留不得了,明日我们筹备下,后日便都分发给灾民。”

阿素“啊?”了一声,有些舍不得,可看见音音凝重神情,也晓得这不是个小事,自然无甚异议。她贴在门边,听见外面的人群渐渐散了,才松了口气。

到晚间,阴冷的风愈刮愈大,吹的窗棂哐当作响,乌云聚起来,似乎又有了下雪的痕迹。

音音叹了口气,起身去关窗牖,忽而瞥见隔壁的院子亮起了灯火,她指尖一顿,微微愣怔了一瞬。

窗扇还未关上,却听见院门被拍的哗哗作响,阿素今日不太爽利,早早便去睡了,音音也未叫她,披了件织锦斗篷去开门。

黑漆木门吱呀一声,闪开一条缝,现了于劲黑暗中焦急的一张脸,见了音音,他眸光一亮,急急道:“沈姑娘,我们大人病了,您去瞧瞧成不成?”

“病了合该请大夫,来寻我作甚。”

音音有些不耐,顺手便要关门,却被于劲撑住门扉,探头进来,满脸的恳求:“沈姑娘,求您了,大夫也请了,只如今大人高烧昏沉,竟是一点药也喂不进去,您试试成不成?”

江陈向来厌恶喝药,于劲跟在身边这几年,几乎就没见他用过药,偶有风寒,都是生抗。

只这次却不成,不同于以往的小症候,这回大人已高热了两三日,拖到现在,陷入了昏沉。于劲从未见过自家主子如此虚弱的一面,简直心急如焚。

他想起那时在船上,头一回见大人吃药,是沈姑娘喂进去的,这才病急乱投医。

他见音音神色冷淡,并没有动身的意思,一着急,竟噗通跪了下去,凝重道:“沈姑娘,您便是不顾大人,也该为这江南的百姓想想。如今南边内外交困,所有担子都压在大人身上,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这江南决计不太平。”

音音闻言顿住了脚,在暗影中站了一瞬,终究道了个好。

这江南,不能再乱了。

她进隔壁院落时,已近亥时,顺着连廊,直直进了内室。

内室里燃了一支八角琉璃烛树,光影重重的明亮。音音止步在缠枝檀木床前,看安静睡着的男子。

她往日见到的江陈或是张扬的凌厉,或是强势的笃定,亦或清冷的疏离,只从未想过,他会是现在这样。

江陈冷白的面上有些微的潮红,精致的眉眼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病态的柔软。

音音垂下眼,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声。她接过于劲手中的药碗,坐在了床侧的绣墩上,舀了黑沉汤药,往他唇边送。

那床上意识昏沉的人闻见辛辣药味,下意识偏开了头,音音无法,只得微倾身过去,追着他喂。

记忆中的清甜女儿香一并飘了过来,让床榻上的人止了动作,连微蹙的眉目都舒展开来,懵懵懂懂启了唇。

于劲擦了把额头上急出来的汗,重重舒了口气,这两年他时常想,沈姑娘要能一直留在大人身边多好,可惜啊。

一碗汤药很快见了底,烛影一晃,将音音床前的影子拉的老长。她将最后一勺汤药送进他口中,微舒了口气。往回撤手臂时,冷不防蹭到了他腰间的物什,微凉的顺滑。

音音低头一瞧,便见了那只朱红缎子的荷包,上面金丝银线歪歪扭扭,不太成样子。她骤然愣在那里,下意识拿在了手中,凝了目看。

可不就是她当初缝的那只,磨旧了些许,显是时时放在身边摩挲。她指尖在那歪扭的针脚上划过,微微顿了顿,不曾想勾到了束口的带子,啪嗒一声,掉出一枚姻缘符。

染了红漆的梨花木,上面刻了两个名字:江陈、沈音音,字迹行云流水,凌厉有力,一看便知是江陈刻上去的。

音音愣怔了一瞬,却也只嘲讽的笑笑,又将那枚姻缘符放了回去,抬手便去他腰间解那只荷包。

既然要断,就该断的干干净净,何必留着她的荷包。

只刚要动作,那方才还安静的人忽而一动,抬臂便摁住了她的手,他掌心潮热,微微发烫,让音音陡然一惊。

她以为江陈醒了,抬眼去瞧却见他还是昏昏沉沉,只下意识中护住自己最紧要的东西。

于劲叹了口气,想起永和二年,跟着大人北上当值,路遇道观,据说求姻缘最准。向来不信鬼神的大人,竟勒令停了兵马,亲进道观求了这枚姻缘符。

他这些年一直记得,当初大人坐在暗沉的道观内,一笔一划刻下他与沈姑娘的名字,虔诚而认真的模样。

他忍了又忍,还是道:“沈姑娘,有些事,大人总觉得不值一提,可我总觉得,您也有知情的权利。”

“当年您的二哥哥沈慎,大人过问此事时,他虽已拿到了释罪文书,可你也知道,这穷山恶水,不是有了释罪文书当地官员便会放人,季大人当时还是地方小吏,手伸不了那么长,是大人一层层压下去,将人提了出来。也是大人,费了功夫,将沈慎刑部的案底给销了,沈二爷才能在商场施展,暗中做了皇商。大人总觉得,此事上亏欠了您,可其实若较起真来,没有大人,沈二爷也回不了京。”

“永和二年,大人北上前,是曾想过替沈家洗脱罪名,给姑娘个名分的。可您也晓得,沈侯爷当初可是坚定的太子一党,公然翻案便是打当今天子的脸,况也会让朝中扶持新帝上位的老臣心寒。新朝方立,百废待兴,大人的婚事,不只牵扯江家,也同样牵扯党争啊。”

于劲记得,那时在北地,大人一闲下来,便会拿出沈姑娘的信件来看,他有时会问:“于劲,你说,往后沈音音有了孩子,柳韵真的会善待她们母子吗?”

这话于劲答不上来,他亦不知主子爷是如何想的。

他只知道即将返程时,他们大人给柳侯爷备了封信,他说:“于劲,我这桩婚事,若是想退,也需得让柳韵借口江家的不是,主动退了,方不伤及她的颜面。你说,柳家那边,又该如何补偿?”

于劲悚然一惊,这婚期已近,如何突然说这个,他曾试探着问了句:“爷,您要退婚?”

江陈却未回应,只扬了眉轻笑:“沈音音说要给我生孩子,一男一女凑个好字,我只是怕万一。”

怕万一?怕万一主母待她们母子不好吗?于劲也是那时才看清,主子的一颗心,早丢在了沈姑娘身上。

他站在床边斟酌片刻,才道:“沈姑娘,大人那时是有退婚的打算的,为的是往后,你们母子能不受半点委屈。”

音音抬眼看他,有片刻的愣怔。

她听明白了于劲话里的意思,江陈当初虽不能给她名分,却是想过退婚的,留她一个在身边,便是一时半会不能有名分,也能少受些委屈。

烛光下,她秋水盈盈的眸子眨了眨,忽而摇头,释然道:“于劲,到了如今,这些事我知道与否,并没有不同。”

她理了下裙摆,将要站起身,才发觉一只手还在江陈掌心里,不由蹙眉,急急去抽手。

只动作大了些,拽的床上那人长睫轻颤,睁开了眼。

许是喝完药发了阵子汗,江陈脸上的潮红退了去,冷白的精致。察觉到有人动他腰间的荷包,眉眼骤然凌厉,摁住那只冒犯的手,转头逼视,却在看清那张芙蓉娇面后,顿住了动作,呢喃:“沈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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