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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十一仿若未觉,抿着嘴看了一溜牌面,又是一个色子丢到她手背上,她顿了顿,这才开口:“阿音。”

她抬起头来直视阿音,缓慢而认真地说:“她自小跟着我们长大。”

她的眼神很疲惫,却带着一点执拗的坚持,只说了半句,便转了转手里的牌,将话题一转:“这一副牌,原本有许多种胡法,我却时常提点她,令她的牌风同我一般无二。”

阿音想起当年同宋十九打牌,李十一自后头经过,轻飘飘抽出一张扔了,而后在宋十九耳边说——胡这个,这个,同这个,记住了。

那时她眼里是春风般的温柔,如今她眼里有凝了一夜的冬霜。

李十一的叹气声落在阿音心间,她问:“你明白吗?”

阿音说得对极了,是没什么深仇大恨,也正因没什么深仇大恨,她才能说服自己安下心来,将时间交给宋十九。

宋十九被自己有意无意地教导得乖巧又可爱,然而这又是不是她的本意呢?如今她神识觉醒,应当有一个完全由自己决定的,选择的机会。

倘若她如今重掌一副牌,还会不会胡当日那一个呢?

阿罗听明白了,只是她有些恍惚,李十一竟将自己放在了被选择的位置上,甚至被她觉察出了一点可以称之为“卑微”的姿态。

最后李十一望着牌桌子,低声道:“她会回来的。”

阿音皱起眉:“若不回来呢?”

李十一将手上的牌放正,轻轻笑了:“那大概说明,我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阿音因这句话心里头一跳,仿佛被仙人球滚过似的,生出了细细密密的痛感,因何而疼她说不上来,或许是她从未想过,如此落寞的神情竟有一日会出现在李十一脸上,睫毛在她眼睛下方投射出阴影,薄胎瓷上的瑕疵一样,突兀得令人难受。

又三两日,李十一好吃好睡,看书练字,一如往常,每日下午还出门去逛上半日街。

阿音起先还心疼她一两回,见她风轻云淡日日好,疑心那夜牌桌子上的一席话是个梦。

她伸手摸一把码得齐整的波浪型发髻,胳膊上搭着几件新做好的外衫,这外衫还是前儿同宋十九一齐去挑的料子,做好了等着开春穿,她望一眼十九的浅粉杏花褂子,心里头又堵得慌。

一口气未叹得出去,便被住街角的赵大娘喊住:“音幺妹,买新衣裳哇?”

木门大喇喇敞着,赵大娘坐在院子里的藤编摇椅上,身后垫一个厚实的褥子,头上一顶乌漆漆的防风棉帽。

“是呀。”阿音笑笑,回了一句好。

吴侬软语的,赵大娘最是喜欢,又找了两句话说:“你们家李幺妹今日几时来?你倒是问问,要晚了我便出门了,陈麻子家杀猪,摆酒。”

赵大娘口音很重,总将“了”说成“老”,阿音辨了一会子才听明白,却又不是很明白,问她:“几时来?”

“来什么?做什么?”

她吊着眉梢,觉着“李幺妹”这个称呼滑稽得有些好笑。

赵大娘“呀”一声:“你不晓得?她这两天日日都来,搬了凳子跟我学包抄手。”

说也来怪,李家姑娘是顶聪明的,这一小活却学了三两日,仿佛要精益求精似的。那包好的抄手也不拎回去,只说搁在赵家店里。

“抄手?”阿音愣住。

赵大娘的儿子在街头开小面店,宋十九最爱吃他家的抄手,说皮薄馅大,像圆滚滚的元宝。

她说这话时腮帮子鼓得小小的,阿音将绢子递给她,笑她:“财迷不是?元宝能进你肚子?”

宋十九却收回双手捧着脸,笑盈盈否认:“我不是财迷,若要迷,只是迷十一罢了。”

阿音回神,笑意一下子便散不出来了,僵得十分难看。手里无意识地攥着宋十九的褂子,将冷冰冰的袖子翻过来,又翻过去。

她想象不出向来不爱跟人打交道的李十一说要学包抄手时,是用哪句话开场。

又是不是微微垂着脖颈,将面皮搁在掌心中央,把未宣之于口的期待温柔地包进去。

爱八卦的赵大娘会不会问她,是哪一位这样爱吃这小玩意,竟让她巴巴儿地来学。

而她又会不会说出宋十九的名字。

阿音别了赵大娘,慢吞吞地往回走,到院门前抬头,见正要出门的李十一站在斜阳里,孤清的脸上连不期而遇的错愕都未曾光临。这张脸熟稔又生分,眼神不紧不慢地垂下来,落到阿音臂弯间浅粉杏花的褂子上。

她手上的水杯敞着盖子,缭绕的热气若有似无。

阿音这才晓得,原来有些人的爱意是不吵不闹的,连失魂落魄,都安静得似一杯捧在手里的温水。

第88章十夜长亭九梦君(十三)

等待让夜晚变得漫长,也令苍穹滋生了许多可能性。

李十一披着鸦青色的褂子,未上楼,只坐在客厅里就着灯雕一个小玩意。手里的木头细细长长,精巧的刀工刻出齐整的鳞片,指头覆盖住顶端鹿一样的犄角,将上头的木屑扫下去。

只雕了一半,她便停了下来。龙是什么模样,她未曾亲眼见过。年画上,书本里,龙眼都恶狠狠地突着,铜铃似的十分威武,可她以刀尖抵着木面,总觉得应当有娇软的眼皮,上扬的眼尾,纤长浓密的睫毛,以及水灵灵的瞳孔。

若是笑得开了怀,还会月牙似的眯起来,有蜜糖堆作的卧蚕。

她将木雕放下,开始想念宋十九。

说起来,宋十九这个名儿还是她起的,当初未过脑子,叫得随意又敷衍。也不晓得她究竟是喜欢听她冷冷淡淡的一声“十九”,还是旁人恭恭敬敬的一声“九大人”。

她的旧友,朱厌,雨师妾,寻常又叫她什么?是阿烛呢,还是阿九?

阿九,阿九,李十一觉得也有些动听。

倒是未曾再介意“九”同“十一”究竟哪个大了。

她将褂子紧了紧,站起身来去厨房倒了一杯滚水,一面吹一面靠在桌边小口小口地喝,抬头看了两回西洋钟摇动的摆锤,随后她将身子直起来,打开门想去院子里走走。

老旧的木门将动静喊得震天响,仿佛开合一回便是割下一块肉。李十一皱了皱眉,抬头却见宋十九站在院子里。

世间有许多令人心动的瞬间都在于“刚好”和“幸好”,好比说方才想念的人刚好出现在面前,而宋十九的出现,也称得上一句幸好。

李十一认真地凝望着她,仍旧是前儿那身月白的旗袍,外套的貉子毛沾了两片碎叶子,衣裳下摆有两块不大明显的干灰。

她卷卷的头发被拨得有些乱,轻浮随意地簇拥着她姣好的面庞,倒比规整的模样多了些生动。

更为生动的是她的表情,眼珠子机灵又活泛,眼皮子却懒洋洋的,嘴角稍稍勾着,也不知道笑还是不笑。

李十一又留神看了看她鬓边的夜露,好似站了有一会儿了。

她有些懊恼,想来是方才雕刻得太专注,才未听到她的脚步声。

“去哪里了?”李十一问,嗓音像潜入梦里的风。

而宋十九的回答更是扰了清梦,她说:“你知道。”

她的眼神气定神闲又心照不宣,自己在哪里,对面的人一直知道。

李十一的眼神一动,想起自己坐躺在洗澡桶里时,听见屋顶的呼吸声。

屋顶上的宋十九侧卧在砖瓦高高的脊梁旁,脸颊枕着手背,身体起伏的曲线美妙得似丹青圣手勾勒的群山。同在钟山时一样,她呼气又吸气,睁眼又闭眼,静悄悄地思索,也静悄悄地感受这座院落的体温。

寒鸦停在她的腰窝,树叶落在她的发间,她从自然中来,又回到天然中去。

可到底不一样,莺啼鸟叫里没有阿音扔麻将时哗啦的脆响,日月星辰也抵不过李十一浅笑时微动的鼻息。

她阖上眼,眼里全是李十一。

她还是如此喜欢她,那份喜欢并没有被膨胀的记忆压缩,反而在缝隙间生出了不甘心的枝丫,软绵绵地挠着她的心窝。

李十一听完了她一整个起落的呼吸,待回过神时,才发觉木桶里的水凉意入骨,她站起身来,走到楼下去拨出骨牌的声响,而宋十九寻常最爱的娱乐并未将她引诱来。

最爱的小食也未将她引诱来。

入夜时,仍旧会听到宋十九的呼吸声,李十一便躺在床上等,等她的呼吸变得绵长而有规律,等她入一场香甜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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