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得不远也不近,李十一听得明白,掏了几块大洋递给张婶,又欠着身子道了一回不是,张婶推脱了一番,便也收下了,将鸡留在院子里,拢着头发告了辞。
李十一瞥宋十九一眼,鼻端轻轻哼一声,听着似笑非笑的,也不言语两句,转头往屋内走。
宋十九三两步撵上去,跟在后头转悠:“你不打我?”
“打你做什么?”李十一耷拉着眼皮子,“我是你爹?”
若要是,也得是娘呀。宋十九停下来,一面思索一面嘟囔,见她波澜不兴,又追到她前头去:“你这两日只管翻什么长安的古籍,也不搭理我……”
她猝然停下,歪着脸收着下巴,狐疑地问李十一:“这是什么?你,在做什么?”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比在李十一嘴边。
李十一尚未收好的笑意一僵,薄唇抿了抿,问她:“什么?”
“你方才的表情,是什么?”宋十九将四指掩住嘴唇,大眼珠子奇异地转了一小圈。
李十一皱眉:“你是说,笑?”
宋十九咬了咬下唇:“你那模样,叫做笑?”
“怎么?你未见过?”李十一抱臂,她虽性冷,也不至于从未笑过。
宋十九斟酌了一会子言辞,道:“你从前笑,是这样的。”她不咸不淡地勾了勾嘴角。
“你方才,是这样儿的。”她愉悦地堆起卧蚕,笑涡深深的,露出明晃晃的贝齿。
李十一愣了愣,随即好笑地扩了扩嘴角:“那涂老幺日日咧着牙花子笑,你也未见过?”
宋十九摇头,咬了咬嘴唇,认真道:“涂老幺那样不好看,你这样子,好看。”
她说完,也学着李十一的模样莞尔一笑,杏眼眯起来,嘴角翘得高高的。
李十一只觉十分有意思,伸出食指按住她的嘴角,轻轻往上一提。
“咯噔,咯噔。”宋十九的笑僵在唇边,她大气不敢出地落下睫毛瞟一眼李十一的手指,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妙的错觉。她忽然觉得,自个儿活了许多许多年,活得百无聊赖,活得糟糕透了。
她还太小,不足以容纳这种博大的空旷感,好在那感觉只是一瞬,在李十一收回手迈进门槛时,便猝然消失。
三日后,阿音上了门,貂裘披风裹着水蛇似的身段,蹬着细高跟儿便迈进了院子,院子里一个半大姑娘摇头晃脑地背书,暗红袄子蓝黑棉裤,膝盖处洗得发白,仍旧是十来岁时的红头绳,侧绑了一个粗粗的大辫子。
那姑娘十四五了,因早起还未在脸蛋抹上黑灰,又刚洗了脸,白得发亮的肌肤上生着蜜桃似的绒毛,配上出挑的眉眼,水灵得教人嫉妒。
阿音哀叹一声,摸一把脸颊的细粉,怏怏不乐地同宋十九打了个招呼。
宋十九却气鼓鼓,胡乱应了一句,便又皱眉背起书来。
涂老幺仍旧在屋内扫洒,一面修笤帚一面听李十一说一些入门的知识,见阿音来了,问她吃过饭没有。
阿音道:“馆子里吃的,也没动几个,有羊奶子没有?给我热上一碗。”
涂老幺道有,便起身开火。不大一会子,一碗热腾腾的羊奶便上了桌,涂老幺又盛了一些,招呼外头的宋十九进来喝。
宋十九放下书走进来,也不洗手,腿一提哗啦一声将板凳勾过去,动静刺耳得令李十一皱了眉头。
“做什么?”涂老幺张着嘴,用气声询问李十一。
李十一摇头,不明所以。
宋十九见李十一摇头,吸了一口羊奶,眼泪竟吧嗒吧嗒往下掉,小鼻子一抽一抽的,仿佛委屈得不想活了。阿音吓得忙放下碗,过去搂着她肩膀,问她:“怎么?哪个王八羔子欺负你了?”
宋十九抽抽噎噎地摇头,随即伏在阿音肩头呜呜哭,阿音拍她的背温声哄着,好一会子才听她断断续续地哭道:“晨起时我想吃羊奶,他们竟不给我,如今你来了,我才好歹有一盅。”
李十一道:“你晨起吃了两碗粥三个馒头并一个小煎包。”
宋十九哭得更是伤心:“嫌我吃得多了是不是?我本就是捡来的,爹不疼娘不爱,总是遭人嫌罢了。”
这又是从何说起?李十一愣住,同涂老幺交换了个眼神,涂老幺脖子一缩,回到板凳上专心修笤帚,偶尔拿滴溜溜的眼扫一回饭桌上的人。
宋十九见李十一毫无反应,更添气恼,将碗一搁便扭头出了屋子,跑到院子角落里擦擦眼泪继续看书。
李十一头疼地扶额,却见阿音若有所思地咬了咬指甲,绢子掸了掸被宋十九眼泪浸泡过的肩膀,对李十一道:“你可记得,前两年咱们遇着一个美利坚国的洋教士,同咱们说道了好一阵子。”
“说是有个叫霍什么的,写了个本子,里头的症状同她差不离,也是一阵儿笑一阵儿哭的,好似叫……”
“青春期。”李十一道。
作者有话说:
“霍什么的,写了个本子。”指的是斯坦利·霍尔的《青春期》(adolescence,1904年)。1920年之后,杨贤江将霍尔的学说介绍到中国。
第13章终我一生,难寻太平(三)
明儿便要出发,李十一等人细细瞧了线路,自北平坐火车往郑州,再由郑州西行至陕州,由陕州换轮船往潼关登岸,随后由汽车送达西安。李十一略略算了算,途中竟要六七日。
涂老幺在夜幕降临的梆子声中犯了难,才刚夸下海口说要同她风雨同路,可念着家中的婆娘又有些不放心。
阿音道:“路途遥遥,你去是不去?”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涂老幺咬牙:“去。”
李十一看他一眼,同他说:“阿春赠的宅子,我收下了,地段好,格局亦通透,家具摆件也是一应俱全。如今天愈发冷了,你院子里漏风,让你媳妇搬去,我再请几个扫洒婆子照料,出不了岔子。”
涂老幺嗫嚅了几番嘴唇,要再说,李十一低头瞧地图:“宅子大,东西院空着也是空着,西面留给阿音。”
阿音嘻嘻一笑,虽不见得过去住几日,倒是难为她想着。
“好是好,只是,”涂老幺愁道,“那宅子乃事成的谢礼,若不成,怎么好?”
阿音柳眉倒竖:“姑奶奶出马,能有不成的?”
李十一却道:“若不成,便盘下来。如今时局不好,宅子也不算顶值钱。”
她虽有些积蓄,却也是意外之财,向来在衣食住行上不大讲究,一人一院也舒坦,如今不同。她看了看一旁解九连环的宋十九,她日益大了,总不能一直同她挤一张床,这小屋子便显得不大够用了,再有,周遭的邻里街坊都是熟脸儿,宋十九一日一个模样,这才几日,未打几个照面,可天长日久的,难免惹人疑心,还是搬了好。
她考量了许多,却并未说出来,也实在未有吐露的必要。
却见宋十九瞄过来两眼,对上她的目光,磨磨蹭蹭地到桌子旁坐下,问她:“东院儿涂老幺,西院儿阿音,我呢?”
你自小搂到大的宋十九呢?
李十一顿了顿,饮一口茶:“同阿音住也成,同我住,也成。”
宋十九抿着唇角甜滋滋一笑:“我自是同你住。”
李十一斜眼乜她,嘴角淡淡往上一提:“不是捡来的,也不是遭人嫌的了。”
“我说过这样的话?”宋十九一愣。
阿音绢子掩住嘴吃吃一笑,四月的天小姑娘的脸,猴戏似的一出一出的,变得令人招架不住。
李十一同涂老幺交待完毕,涂老幺精神抖擞地准备回家收拾,又听李十一道:“若你家有红鸡蛋,备上几个。”
“要那红鸡蛋做什么?”涂老幺纳闷。
李十一垂下睫毛想了想:“过几日她要成年,恐是在路途上,没什么好东西。”她不晓得赠她什么,思来想去,念及宋十九曾眼馋邻里生娃娃时赠的红鸡蛋。
阿音一愣,看了宋十九一眼,嘴角仍是挂着往常的三分笑。
宋十九亦怔了怔,随即软绵绵地靠过去,抱住李十一的胳膊,头往她肩膀一靠,小声道:“你待我十分好。”
她不晓得心里酸酸涨涨的感觉是什么,总之又舒服又难受,又是暖又是疼,她想了想,道:“待我长大了,我便嫁给你。”
阿音“噗”一声笑出来,涂老幺亦是乐呵得抽了抽嗓子,两个姑娘,说什么胡话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