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谢玟于萧九的到来,实是有所预料的。
从他离开紫薇宫的那一天起,就不曾相信萧玄谦已选择放弃。按照小皇帝的『性』格,他能忍受一个月的分别,已是非常痛苦、非常压抑本『性』之事了。他想拥有和得到的,皆不能脱出掌控。
他常常觉得萧九有时候很有野兽动物的习『性』,记吃不记打,只知道从掠夺中尝到的甜头,却还没意识到肆意妄为带来的苦……但他前日的面,跟以前很不一样。
“谢童”这个身份的存在,于萧玄谦来说,可以说是眼中钉肉中刺,就算小皇帝发疯再把他关回紫薇宫里,也不是不可能,但萧九……是用什么理由说服自己的?
谢玟昨夜思考很久,并未想通。他拿出常备的伤『药』,将窗户紧闭,童童去跟小姑娘们玩雪了,小楼里只有他一人。
刚刚收拾房屋,将旧物箱木放置到阁楼夹层里时,一时松懈被砸到了,就如同日暗卫十一所说的,帝师大人运筹帷幄、掌中翻云覆雨,不做粗务杂事。
帝师大人于加了满的心智,只加了一体力,不然也不让小皇帝一只手就能揽进怀里,随意地横抱起来带进马车。他也没想到这杂务自己也做不好,不一留神就容易磕磕碰碰的,他解开外袍,肩膀和后颈方刚刚擦伤了,刻泛火热的痛感,但这疼痛于谢玟来说,还在尚且可以忍耐的范围内。
外衫褪,柔柔地落地,里面的衣衫雪白单薄,覆盖这具身躯。谢玟伸手解开衣扣,『露』出擦伤的地方,随后心静如水地拆开『药』盒,他刚刚打开木盒,就听到脚步声踩在楼板上。
他意识地以为是童童上楼,旋即忽地想起小皇帝停留在洛都,这迟疑的瞬间,急促的脚步声已近在眼前,谢玟单手拢起衣衫,隔一层屏风看那道身影——萧玄谦扣了扣框,全是敲过了,随后就走近过来,身影离屏风越来越近。
窗外飘雪已停,小皇帝看他关窗,一见不到他影影绰绰的身影,他顿时心如火烧,难以压抑,即前往登,然而真的到了他面前,忽而忍住焦急,生出一股类似于近乡情怯地徘徊犹豫。
“老师……”他唤了一声,闻到里面『药』膏的味道,眉心一跳,再也无法假作矜持,越过屏风,抬眸就见到谢玟正从容地捡起落地的外衣,低头重穿戴上。
桌面上摊开『药』盒,治愈外伤的『药』膏散发浓郁的甘涩气息。萧玄谦一子喉间卡住了,半晌才道:“……哪里受伤了,磕碰到哪了。”
他走过来时,发间还带霜雪微化的轻微凉意。谢玟没上好『药』就被这小狼崽子打断了,他总归是有些记『性』,不愿意在一头恶狼面前『露』出皮肤来,于是一手拢好了领子,道:“没事,我一时疏忽,有擦伤。”
萧玄谦见不得他受伤,就跟之前谢玟所说的同样,他恨不得立刻就把人接回到身边,看他、照顾他,但却将这话狠狠锁在喉咙里……他才显出一无害来,不能半途而废。
萧玄谦道:“我打扰老师上『药』了么?您不要怕我,我不做什么的。”
谢玟静默地望他,他也正疑『惑』方最近展现在眼前的差距,探究审视地将目光扫过去,还没开口细问,萧玄谦便十分驯顺地如实相告。
“从老师离开之后,我的脑海里总有另一道声音,他跟我一样,但……温驯。”萧玄谦似乎是斟酌过后才挑选了这样一个词汇,“每我愤怒冲动、几乎难以自控的时候,他都挤进我的脑子里,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觉得自己快要被割裂成两半,一半疯狂地需要你,想要在你身上索取,想要得到你,另一半却纯粹地期望你能待我好。”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指探过去,拿起打开的『药』盒,然后稍微挑了一谢玟肩膀上的衣衫,低语道:“前日老师要看我的伤处,我也没有推拒……我们,公平一?”
谢玟从他嘴里听到“公平”两个字,真是好气好,他思索方说的话,随口道:“在肩膀上。”
萧玄谦便俯身过来,动作克制地将方拢得松散的衣衫剥落来,『露』出肩头。瓷白如玉的肌肤上印一道泛紫的淤痕,撞得隐隐渗出血来,看起来便知道是一碰就痛,萧玄谦心底卧睡的野兽复苏醒,他咬住后槽牙平复心绪,几乎有一种快要被另一个声音占领的错觉——
但他知道那个声音是什么。
是另一个自己。
他的身躯只装一道灵魂,但却在极度的痛苦中被掏空、被截断,留出“九皇子”这样一个人格来挽回局面。萧玄谦知道自己精神有问题,但自从老师离开紫微宫之后,他的精神问题就愈演愈烈,有时甚至分不清刻占据主导的,究竟是哪一个自己。
“照你这么说……”谢玟毕竟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无法判断方到底是什么症状,可惜童童不在,不然系统在自己身上,也许还能探查出方的情况,“是……多重人格吗?”
“那是什么?”萧玄谦问。
小皇帝虽然表面上在跟老师交谈,但他大部分的精力都在照顾方的擦伤上,冰凉的『药』膏被他用手指搓热了,然后才轻柔细腻地覆盖到伤处,一地涂抹过去。在他心里,老师本就应该娇贵地养,本来身体就不好,那些积劳成疾和内伤残余暂且不谈,这样明晃晃摆在眼前的脆弱证据刺到眼里——萧九没办法不躁郁,他心中闷得发疼,觉得离别的三年里老师无人照顾,一时间难受了。
“就是……一种,精神疾病。”谢玟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释,他思考了片刻,道,“我以为你只有双相情感障碍或者精神障碍,所以才既躁狂、抑郁。”
“双……什么?”
“没事,听不懂算了。”谢玟道,“我你是个病人,许多事不想跟你计较,没想到你……嘶。”
他抽了一口冷气,转头看给自己涂『药』的手。然而萧玄谦比他还要慌『乱』,男人的动作非常轻,但后颈方比肩膀还重一,就算他再小心也不免刺痛。
“老师……我再轻一,不起,弄疼你了。”
方的话语低低地滑过耳畔,谢玟也没察觉到这话听起来有什么古怪,反而小兔崽子这股驯服顺从的样子感到一丝诧异,他心口莫名发涩,偏过头道:“按理来说,你不应该知道自己第二个人格的存在,他不应该能够影响你才,这道声音跟你说什么了吗?”
“说了。”方道,“他说,如果我再强迫你、伤害你,他杀了我。”
谢玟瞳孔微缩,追问道:“什么意思?他说的是想控制你的身体吗,还是……”
萧玄谦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仿佛这他来说并不是威胁,他道:“是杀了这具身体。”
谢玟一时梗住,无语凝噎,看方怔了半晌,才吐出一口气,道:“你们萧家人是不是天生都有遗传病……”
长公主天生身体孱弱、锦衣玉食才养大。二皇子十岁年幼夭折,三皇子因为母妃亡故、大喜大悲,撞柱而死……后面陷入夺位争斗中的数个皇子殿,也都在这过程中展现出了非常偏激恐怖的一面,譬如那个年轻时为了打击萧九、虐待动物的七殿,后来是杀了自己的母亲拿来示好投诚。
他曾以为萧九『性』格偏激,只是因为他童年过得并不好,如今看来,应该是多种因素的叠加累积。谢玟琢磨了一,觉得原着剧情写的非常合理、非常符合逻辑,这么一家子,就算真能延续百年,萧九的子嗣继位,还是早晚要玩崩的。
“我实,没有被他威胁到。”萧玄谦凝视方,他情难自禁地接近了一些,看方的眼眸,“我只是知道,他说得是的,我这样才能……才能让老师不那么辛苦。”
方上好了『药』,谢玟便再度拢好内衫,他素来恭肃端正,少见这么衣衫不整、慵懒随意的姿态,萧玄谦的眼睛盯他额心的玉珠细链,莫名想起它晃动时的场景,这条细细的额心链总随他的主人、伴随那些失控的颤抖而不停摇晃,被『舔』舐沁上光泽、随体温焐得温热、明明脆弱地像是一扯就断,仿佛轻微地用力,它就一瞬间崩溃地被弄坏……
谢玟抬手戳了一小狼崽子的脑,看不知不觉间凑过来的某人,语调冷淡地道:“想什么呢,跟我保持距离。”
萧玄谦瞬间回过神,他的喉结微动,安分地垂头任他教训,过了片刻才道:“老师,我明天就走了。”
“嗯。”谢玟道,“我知道。”
真不知道一个病得这么严重的皇帝,是怎么在政务国事上精准无误的。谢玟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方的状态虽然自己可能有益,让双方的关系缓了口气、也保住了童童,可是萧玄谦来说,他时刻面临忽然改换意志的风险。
“老师……是不是只有在他指导我、告诫我的时候,我在您面前,才看上去乖一些?”
他几乎都有些不像那个专断独行的皇帝了。谢玟意识地眯起眼审视过去,不『露』声『色』地道:“你知道那个‘他’是谁么?”
“是还没登基时的我。”萧玄谦道,“大概是在……成华四十年左右。”
成华四十年……
谢玟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南巡过后,有何打算?”
萧玄谦道:“老师,实我想……我想把谢童带在身边教导。”
谢玟猛地抬头,『露』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微妙表情:“为什么?”
“老师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他说得极认真,“我一生只有您一个人,不再有子嗣,如今老师有一个孩子,况且她的母亲……”说到这里时,小皇帝肉眼可见地咬了一牙根,浑身往外冒酸味,稳了稳神才继续。
“她的母亲已不在了,这就是老师一个人的孩子。我将她视同我的亲生女,教她习武『射』箭、治国理政,我要让她做大启的公主,唯一一个镇国公主。”他目光如刃,毫不觉得自己所说的话有什么叛逆之处,“到谢童长大,她就是一任女帝,有我在,这些都能办到……老师,你觉得好么?”
谢玟怔愣了许久,欲言止,想说我这闺女恐怕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能直白说出口,拐弯抹角地道:“……还是从长计议吧,她只是孩子。”
“……您真疼她。”
小皇帝不知道怎么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他拈酸吃醋的本事愈发见长,连这口醋都能喝得去。
“如若老师不原谅我……”萧玄谦低语道,“我明年便去西北御驾亲征,赢了可保数十年无虞,免得西北军年年生事告急,输了,那就死在外面,不给老师再添堵了……”
谢玟眉心一跳,抬眸看他。萧玄谦往日纵然暴虐狂躁,但从来不拿国事开玩,因为他知道贤明皇帝的这个期望,是谢玟他充满容忍的根源之一,眼前这个倒是任『性』得要命,什么事都能拿来成筹码握在手心。
……说不出是哪个麻烦些。
谢玟道:“你的随行太医是谁?张则在哪里?张太医要是无事,你请他到我这里来,我在洛都也认识一些江湖郎中。”
“老师还是不舒服吗?之前在宫中开的『药』方……”萧玄谦意识地问。
他话语未半,谢玟便将案上之前看到一半的书冲他脑袋扔过去,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我是看你还有没有的治。”
萧玄谦接住书册,『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容,似乎是因为他觉得这句话也是老师在关心自己,整个人的周身气息都好了许多,黏在谢玟身边说了好多话,费了很大劲才送走。
傍晚的时候,在外面玩了一天的童童端饭菜上来,她一边吃饭,一边听谢玟讲今日的事,惊得连喝了好几口茶水,才皱眉道:“什么意思这是,他真是精神病?”
“嗯。”谢玟道,“他回来时,你留在我身边观察一。”
“噢噢,这倒是没什么。”童童夹了一口鱼,一边吃一边想,咽去之后继续道,“另一个人格是九殿?成华四十年的九殿,那不是你们感情最好的时候吗?”
她抬起头,见到谢玟立在窗前的身影。明月清光满,一缕如霜的月光落在他身上,光线映过他发间的玉簪。
“嗯。”谢玟答道。
“小皇帝熬不过去,精神障碍加上人格分裂,副人格是九皇子时期的他。”童童掰扯手指,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可是九皇子……那时候他还不满二十岁,心『性』都没有定,要说善变,恐怕比小皇帝还善变。要是他醒,小皇帝沉睡,就能局势好吗?”
“不清楚。”谢玟道,“但他已醒了。”
童童的筷子都要掉了:“……啊?”
“今天来见我的就是他。”谢玟转过身,从窗边走到灯,坐到童童的面,“实我怀疑前两天时,他就已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甚至有可能前两天那个也是他。九皇子是故意告诉我的,小兔崽子想让我知道他存在,想让我知道,只有他是最乖、我最好的那个。”
“他……今天的那个,就是……”
“他比现在的萧玄谦有自制力,但是也难缠。”谢玟叹了口气,“这个小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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