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定寻教授的,是深奥且琐碎的内容:认穴位。
他木着一张脸,取出两个后世中医店中常见的小木人,木人一尺多高,关节可以活动,身体上用红蓝黑三色标注了许多穴位名称和经络名称。
瑶光有点傻眼,这么多,要怎么记啊?
韩瑶光本来是带着诚意来的,甚至还有那么点讲和的意思,一看定寻端着这么高冷的姿态,心里冒火,却按捺住端庄回礼:“谭道友。”装呗,谁还不会装么?
客套又做作地寒暄完毕,定寻依旧带她去佛堂授课。
定寻把小木人放在两人蒲团之间,指着一个木人头部道:“百会穴。”然后嘟噜嘟噜讲了一堆百会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受到刺激的话人体会感受到什么,接着又一指小木人胸腹,由上而下连指三个穴位,“膻中,气海,关元。”又是嘟噜嘟噜一堆专业知识。
瑶光\气得都怔住了,皱眉盯着定寻。
距离近芳园大约二三里路时,高立臣出来相迎,他带着蓑衣雨具,见到瑶光时先在马上行个礼,那张黑脸不管怎么调剂表情,都没昨日的笑容了,显得有些忐忑,又极力想要装成“木讷”。
瑶光不知道大黑铁塔心里在捉摸什么,心想,你们总不会设下伏兵,摔杯为号吧?哼,我倒要瞧瞧,你主子是怎么了,把你弄得这般提心吊胆像是暗中为我捏把汗的样子。
高立臣将她迎进厅堂,定寻端端正正坐在那儿,见了她,平静而礼貌地起身,“韩道友。”
无论如何,她得跟定寻谈一谈。藏书楼穹顶还画不画了?武功还教不教了?你想今后界定一个什么样的界限呢?只要划下个道,你只当你是唐僧,你坐在孙悟空用金箍棒画出的圈里,我绝不往里面踏一步。我保证对您老人家秋毫无犯,比对我老郡主师父还恭敬!甚至您以后让我给您行师徒礼都行!
而这些话,若是她带了竹叶或是其他侍从,定寻就会像上次一样先在心中起了防范,不会让她寻到机会说了。
有东西送她才有空!
啊——
瑶光犹豫一下,问他:“你家主人可好?”
高立臣笑道:“尽好,尽好!不知道长明日可否拨冗来近芳园一聚?我家主人找了一柄剑给您。”
翌日早上,瑶光出发前很是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单刀赴会。
往昔她去近芳园时,一路上不管是阳光明媚,还是细雨纷飞,心情总是轻快的,一人一马畅意奔跑,二十里路一晃就到。
又要下雨了。瑶光心想。她缓缓呼口气,振作精神,催马快跑。
可今天,瑶光走得慢吞吞的,她的马也无精打采,马蹄哒哒敲在路上,像一首走调的慢歌,哒哒,哒哒,就连天气也像是渐渐感染了她的不快,时不时刮起一阵风,风中夹杂着沙尘落叶,吹得她几度迷了眼。
快到近芳园时,天色愈加昏暗,凉风阵阵,空气中浮散着一种尘土混合腐叶的潮湿气味,太阳不知何时躲在了厚重的云朵之后,天空中有几丝黑纱般的云,随着风快速移动,消散,但很快又重新聚集。
瑶光道:“那必然要去啊。有好东西送我,我怎么可能没空。”
高立臣欢欢喜喜回去复命,本以为他主子这下该开心了,谁知道,他主子听完他转述的话,脸色更不好了。
定寻嘟噜完了,抬眼看瑶光一眼,“都记住了?那我再讲……”
“没记住!”瑶光打断他,咬着腮帮子里的肉直勾勾瞪着他,“你讲这么快,我哪里能记住?我得用纸笔记下来才行。”
定寻冷着个脸,眉毛都不抬一下:“授课之初我就说过,从我口,入你耳,不得记录。你是学不会,还是不想学了?”
瑶光\气笑了,“不是我不想学了,是你不想教了吧?”
定寻像是没听到她刚才说这句话,忽然起身,“既然你不想学了,那就算了。你以后再不必来。”说着就向佛堂外走。
瑶光咬着牙喊,“谭定寻!”
定寻怔了一下站住,回过头,“何事?”
瑶光本来想对他大吼——你有没有契约精神?你有没有师德?你是不是男人啊!你反悔了一件事,然后就什么都不愿做了?那你今天叫我来干什么?你连见我都敢再见了?
可是,她仰着头,看看定寻清癯的容颜,嘴唇动了动,嘴里的话却变成了,“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定寻确实瘦了很多,她今天一看到他就发现了。从前定寻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人,这短短半个月时间变得像个苦行僧。好像真的被妖精吸去了精气。
她第一次见到定寻的时候,他也如今日一般穿了件半新不旧的青烟色夹纱道袍,只是,当日的他气度雍容,顾盼威严,可今日,春衫依旧轻薄服帖,可衣带渐宽,往昔的雍容之态,飘逸之气,而今成了一种惆郁嶙峋之美,让她联想到古卷中险峻山峰,山石上斜逸出云的青松。
定寻听到这句话,脸上现出一种难以尽述的神情,他微蹙眉头,幽黑的眼眸里有微光闪动,下唇微微动了一下。
他扭头凝视着她,可身体又很执拗地对着门,两手紧紧抓着门框,像是迫不及待要逃出去,又像是在和拉他出去的那种看不见的力量在竭力抗衡,这两种力量将他无情扭动,以至于他每次呼吸都得很用力。
瑶光忽然感到心酸。
她侧过脸,垂下头,不忍再看他,“你可以反悔的。”
这世间,有几个人能在知悉她背负的身份之后还敢无畏地选择和她在一起?即使是十七郎这样的天真少年,也清醒地知道他和她的每次密会都是“从此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她转了转酸涩的眼睛,又轻轻补充一句,“我不怪你。”
她说完这句话,忽觉眼前有金光闪动,就像是用了太久的荧光灯管彻底坏掉前的垂死挣扎,又像是电流不稳时电灯泡随时会被烧坏时的闪动,可这个时代,哪里有电灯呢?恍惚间,她疑惑地抬起头,突然间“轰隆隆”一道炸雷响彻云霄,就在他们头顶炸裂了。
啊……原来,刚才那是闪电……
门外一阵冷风挟卷着带着尘土气的潮意从定寻身侧吹进来,拂到她脸上时,又带来一丝他常用的那味类似檀香的气味。
瑶光早就知道,气味是人类记得最深的感官,在这一瞬间,再次确认。她脑中闪过一连串画面——在太清宫藏书楼的初见,陈旧的书籍特有的气味;山有乔木,隰有荷华,他用他的罩袍拉她上来,周遭既有荷花香气,又有淤泥的腐烂气息;他飞剑斩断了她的红色围巾,冷冽的冰雪和鲜红的梅枝;浅黄色的稻草纸上两种不同字迹所带的墨香;还有,春风拂槛露华浓,沉香亭畔的牡丹……不管是什么画面,或浓或淡,总带着这股类似檀香的气味。
他的气味。
电光再次闪动,将黑云滚动的天空撕裂。这光是如此强烈,只一霎就让瑶光双眼刺痛得几乎流泪,只能紧紧闭上。她刚一闭上眼睛,身边又卷起一阵风,那阵风是颤抖的,炽热的,不安又不甘的。
是定寻。
他冲到了她身前,双臂一揽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她睁开眼睛那一刻,眼泪就流了出来。她是不想也不愿哭的。为什么要哭呢?多令人尴尬,是吧?可是眼睛被强光刺到就是会流泪呀,谁也没办法,哪怕换了高立臣那样的黑铁塔兄贵硬汉也没办法,所以,定寻一定也是被闪电的光刺痛了眼睛。
紧接着,一阵焦雷滚滚而来,这阵雷声比刚才更可怕,更强大,不仅震得房梁都在瑟瑟发抖,震得屋檐下的铜铃在狂风中急促地叮叮作响,就连定寻的胸膛、手臂……全身的肌肉也在跟着颤抖,就连他在她耳边的话语也是支离破碎的,“我……我在菩萨面前发愿,再不反悔。我、我实在是……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他垂首看着她,伸手去拭她眼角的泪,可他眼中的泪却接连跌落在她两腮上。
瑶光含泪笑道:“你一个道士,在菩萨面前发愿?”
定寻急欲辩白,她双手捧住他的脸庞,半阖双眼,轻轻吻在他唇上。他的上唇比下唇微丰,人中很深,所以不说话不笑的时候,总显得格外有些孩子气,像是在和谁赌气似的在微微嘟嘴。唉,难怪他要留一把大胡子遮住,这样的柔软饱满的嘴唇,天生就让人看了想要亲吻。
瑶光退开后,定寻胸口仍然剧烈起伏,他继续闭着眼睛,等了两三句话的时间才缓缓张开眼,这一次,他眼里再无一丝犹豫,不安,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坚定和极度的狂喜,他看着瑶光,对她微笑,握着她的手将她拉起来,从观音菩萨坐像之侧走向后室,出了佛堂。
这时,雷声轰鸣,天黑得仿佛深夜,大雨瓢泼而下,狂风乱作,在电光下,雨丝像一条条白色的鞭子冲进回廊,打在两人身上,定寻张开手臂将瑶光护在怀中,挽着她飞快地走向正堂。
这条路他和她走过许多次,哪一次也没有这一次走得这么快这么急,疾风骤雨在他们身后呼啸着追逐,将两人的衣袂撕得纷飞,粘上雨滴后湿漉漉沉甸甸,再被风吹起,重重地拍打在他们身上。
从佛堂到正堂内室,其实并不远,可走进内室时,两人衣衫都湿了,鬓角的发丝被雨水贴在脸上,瑶光还看到一片小小的柳叶沾在定寻额角,她伸手将这片小叶子才他额角摘下,这叶子是从哪儿飞来的呢?
定寻转身将门关严,将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还有这世界剩余的部分全都关在门外。
四目相对,从彼此眼底可以直达对方心底。
这种时候,无需更多言语。
这场雨下得很久,很大。
云收雨散时,瑶光朦胧之中又听到了铁马铜铃在风中飘动时的叮叮轻响。之前风雨之声太盛,掩盖住了铃声。
她隔着青烟软帐,看到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由墨染般的漆黑又变成了类似黎明的青白色。
她再次醒来时,觉得脑后有一缕头发被压住了,转过头才发现,定寻什么时候悄悄各取了两人一束头发打了一个结,她一动,那个结就散了,定寻也醒了。
他侧过脸,看着她。
她伸手去抚摸他的眉毛眼睫,又将掌心贴在他腮边鬓角轻轻磨蹭。
他微微转首,闭着眼睛,按着她这只手在自己脸上抚摸,又轻吻她手心。
她听见他喃喃说,“我再也忘不了这个味道。”
她不由微笑,也想说,我也忘不了。
这一次的气味,是风住尘香后一片带着暴雨气息的柳树叶子。
作者有话要说:光、气在一起也是敏感词???为啥?
大黑铁塔见了瑶光乐呵呵的,看着她两眼都发光,“给韩道长问安。”
阅读姨娘是个小画手最新章节峡*谷\小\说*网xia\gu。^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