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士麒最怕出乱子。这一万名壮丁们混乱地撒在冰寒的海岸上,又是临战前的危机关头,情绪都很不稳定。若是有人闹事,甚至会演变成一场空前的大哗变。
金士麒率着私兵急赶到事发现场,到几个登莱水兵受伤倒在地上,闹事的家伙已经跑了。黄百总忙带人追了出去。
原来这一队里有40多人的一伙儿溃兵。他们一路的艰辛,彼此都很有感情,他们还有自己的头领。这帮人一上午都在磨磨蹭蹭,刚刚拖着几块木头过来,听说千总下令要造00只木筏,他们便丢下木头开始骂人。这队里负责监管的三个莱芜水兵给他们摆事实、讲道理,最后吵翻了天,就动手了。溃兵抢了武器,打伤了水兵,最后跑了0多个。
但这是围困状态的觉华岛啊,将军们想跑都跑不掉,你们又能跑到哪儿去?
不多时,私兵们便押着他们回来了。原来他们是折返回难民营去了,以为躲在帐篷里,把脑袋藏在毯子下面便安全了。结果在营门口就被截了下来。
为首的一个汉子被绑得最结实,一张凶恶的大脸上满是鲜血,一只眼睛也肿了。他正是这伙溃兵的首领,被私兵们打得最惨。他冷笑着,用一只好眼睛瞪着金士麒,吼道:“老子是战兵,谁他妈给你钉木头!”
“你现在是我的兵,吃我的粮,让你干啥就干啥。”
“我有粮,不稀罕!”
啊,原来如此!
怪不得说话底气这么足,这些溃兵虽然是逃难而来,但他们一路抢掠,窝里还有存货啊。这也倒是,那冯家兄弟一伙儿也是溃兵,他们还有布匹毛皮送给金士麒做人情呢。
现在这万人大军,金士麒管束他们的主要手段,就是粮食。那些灾民们大多没有存粮,因此才乖乖干活。这些家伙手里有粮,心里便不慌,竟不做金千总的任务。
金士麒下令:“去他们窝里,把粮食都缴了。”
那些被绑着的兵士全都暴怒、大骂不停,还有那队里跟他们一伙儿来的,刚才虽然没逃走,但眼下也受了牵连,自然也跟着吵闹起来。
金士麒吼道:“传令下去:所有人都在我营上造饭,不许自己带粮。我下令之前都不许离营,谁要是不起本千总的粮食,就饿着吧。”
这军令所到之处,灾民们倒是安静,有些溃兵之流却纷纷吵闹起来,于是万人营地四处都有喧嚣声,金千总倍感压力。
黄百总指着那些被绑着的逃兵,闻声瓮气地问道:“他们咋办。”
金士麒有些犹豫,他深知这些军民的凄苦,即便是作乱也有无奈之处。他脑袋中还充满着前世那十多年文化教育的熏陶,什么大泽乡、石人一只眼、两把菜刀之类的故事。他怕自己压得狠了,会爆发哗变。
还有这带头逃跑的汉子……现在起来也有些顺眼了。如此威猛的家伙,调教一下可以收为己用,成为冯熊第二,那倒是挺美好的事儿。
但是金士麒又不退让。
他深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救这三万军民。此刻退让一步,他娘的这帮溃兵就能一步步把我逼到海里去。老子不能退,我背后是三万人的命……
关键时刻,黄百总低声一句:“大公子,慈不掌兵啊!”
金士麒心中凛然,逐渐坚硬如铁。他指着那逃兵首领吼道——
“为首者,斩。”
“斩”字一出口,那被绑的汉子“嗷”地跳了起来,他声嘶力竭地大骂。旁边的同伴兵士们无不跟着吼叫、哭求。金士麒心脏也狂跳,他咬牙坚忍着,直视那汉子被人推了出来,眼着他拼死挣扎着,最终被掀翻在冰地上。
一个私兵扬刀就砍下去,却被他躲开半边,只砍在肩膀上。他哀嚎声声如雷,暗红的血在肩头的棉袄上迅即涌出。黄百总冲过来一脚把他踢翻在地,紧跟一刀斩下他首级。
刹那间,金士麒只觉得心头的某一根筋也随之斩断。胸口突然通畅无比,浑身也炙热起来。他走过去拎起那首级,交给黄百总,“传示全岛!”
黄百总接过首级,双目炯炯地凝望金士麒,“千总,其余人咋办!”
金士麒早有主意,他本想训斥那些逃兵,最后再让他们选:是饿一天肚子,还是工程量加五成。可是此刻他却暗道:屁,你娘的,我是千总,凭什么让你们选。金士麒冲着那些面色惨白的逃兵们大声道:“此队,工作量翻番。以后任何一队出现逃兵,工作量都翻番,再逃再翻。”
一场风波暂时压住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孤岛,管他们的是个暴君。只有安心干活才能有饭吃,才能活命。
没错,这就是一个监狱。
现实比金士麒想得要复杂,更残酷。他本以为自己靠着粮食作为工资,又有大敌来袭的紧迫性作为压力,所有军民都会心灵与公子相通,埋头苦干。没成想这些人如此懈怠,更没想到营中危机四伏。他只能一再追加军令,用刑罚来约束这万人大军。
金士麒开始感觉人手不够用了。
查应才的龙武水兵不听他的,几百名登莱水兵都分散在各队之中,原则上也不归他管。金府的私兵总计才400名,要守卫水师指挥司,还要把守溃兵营地,还有几十个人战斗在最重要的浮桥搭造前线。剩下的只有黄百总这几十名刀盾长矛兵。
金士麒只能动用冯虎冯熊那伙人了。
前几日,金公子收拢冯虎一伙溃兵时,曾经漫天开价,许诺收他们当私兵,还许诺冯虎当百总。到了岛上他就向查应才提出此事,查应才却说亲兵百总需金冠任命,把这事儿压了下来。但这20多人还是被录了名册,查应才保证战后就去调他们军籍到龙武营来,享受了私兵的待遇。金士麒更是许诺那百总之位早一日晚一日一定给冯虎。
因此,冯氏兄弟目前对金公子的感情仍很好。现在这冯氏20多人在守粮仓,这也是金士麒的一点私心,他心里愧疚,就给他们一个轻松的活儿。
眼下,金士麒只能召唤冯虎冯熊那伙人过来。又派一个亲兵去大营里,把冯虎他们送来的两匹棉布拿来,一匹红的一匹蓝的。
一匹棉布,宽2尺,长0尺。金士麒让他们把布撕成一寸宽的布条,总计600根。他庄重地对冯虎冯熊宣布:“现在我暂升你们为‘宪兵把总’。”
冯虎忙问:“啥叫线兵?”
冯熊举起一个红布条:“是红线吗?”
“线……好吧,就是督战队。”金士麒告诉他们:现在这里有00个百人队,你们兄弟到每个队里去挑选6个最强壮、凶残、臭脾气的汉子,给他们左臂上扎上布条。这些人不用干活了,转职为督战兵。你们红蓝两队各00督战兵,负责四处巡查监工。
兄弟俩欢喜地应了军令。冯熊还说他喜欢红色。
金士麒再次叮嘱:一定要挑选凶恶的家伙当督战兵,不要好人。这是他前世在学校里学到的一个窍门:对于那些最调皮顽固的学生,就索性让他们当班干部,封个体育委员、劳动委员之类的头衔,有奇效!
军中也是如此。
现在生死关头,只能出狠招了。
金千总给红蓝两个督战队下达了命令:壮丁敢偷懒怠工的,就抽鞭子;私藏食物的也抽鞭子;家眷也不许来送吃的,遇到就赶走,赶不走就抽鞭子;若是敢逃跑的、持械反抗的,扭送到我面前来,斩首!
金士麒最后道:“督战队管束众军,但你们二人也要管束督战队。若是你们有错,别怪我铁面无情。”他也知道,这种“一元化”的监察体系,最是**和罪恶的摇篮。但没办法,现在只能实行军政恐怖统治了。
那冯氏兄弟连忙称是,忙捧着红蓝布条奔去了。金士麒本想给每人发个“臂箍”,那戴上才精神呢,可惜布料也紧张啊。
……
这一日清晨,觉华岛的临时主将季士登派出了三支斥候骑兵小队,前往北方探查消息。
整整一天,北面的冰原上仍是一片寂静。排出去的斥候骑兵杳无踪影,昨日逃亡的龙武士兵也都没消息。更恐怖的是再无辽东溃兵和民众投奔,好像所有人都把觉华岛……遗弃了。这个现象,只能理解为海岸已经被建奴封锁了。
直到傍晚时,才有零星几个斥候陆陆续续地回来。他们带回来的消息是:宁远已经被围城,正在鏖战,远远地便能听到炮声。斥候们刚上岸就被建奴的大队骑兵包抄袭击,只能远远地望一眼宁远便迅速开溜……有些斥候是跑向了山海关方向,做了逃兵。
还有,这一路上都是龙武士兵的尸体。冻死的士兵零散地撒满在冰原上,孤单单地卷曲在雪中。岸上有些毗连成片倒下的尸首,都是血迹斑斑,那是被建奴骑兵所围歼。至于乔桓将军是否抵达宁远、是否进城,却不晓得了。
主将季士登,孤独地坐在营中。
他盘算着宁远守得住几天,觉华岛还有几天迎敌。
此次建奴举国兴兵,号称20万。经过各方信息汇总分析,估计建奴的主力战兵在7万左右,辅助兵士和劳役也不少于此数。现在这大军几乎都在围攻宁远。
宁远虽然是关辽军苦心经营的最坚固的一座城池,但城中配属的兵力不足2万,战前紧急召集附近的部队支援,如今也不过万多人。宁远城破,只是时间问题。三日、五日,恐怕最多十日!
宁远一破,下一个就是觉华岛。觉华岛的时间,最短只有两、三日!
季士登正在扳算手指,营造千总官金士麒推门而入。“将军。”他草草一抱拳,“给我木头!”
“你又来了!”季士登气道,“不是把山上的树都给你了嘛。”
“我试过了,砍树太慢,锯木工具也缺。而且鲜木头含水高,浮不起来。”
季士登半晌无语,终于低声说:“别说是我告诉你的主意……港里有些渔船商船,反正都冻裂了,你就利用上。”
“船我已经开始凿了!但不成,船板木头的质地厚重,都不堪用。只有甲板上的松木还凑合,但又太薄。”金士麒又叹了一口气,“而且那些民户死命抗争,不许碰他们的船,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
“那你要什么!”
“龙武三个营的营房。”
“让你拆房?那军心便乱!”
金士麒急了,“将军啊,你去海边,我那浮桥已经完成了一半!”
季士登苦笑一声,“公子啊,我去过了,是三成,你别蒙我。”
“喔……”
“但半截浮桥飘在那里,军心会更乱。”季士登也是万分痛苦。对他来说,这是一个赌局。若是支持金士麒这小子,拆了营房让几千士兵在寒冬里冻着,会损伤战斗力,恐怕又会溃营。若是那浮桥被一个浪打翻了,更是满盘皆输。但如果不支持金士麒……凭着几千残兵,又怎样对抗建奴大军?
把赌注压在哪一边,将军都很痛苦。
季士登做了个艰难的决定。“我只有……先把营中藏着的两万石木头给你。”
“不够!”
“那……港口里的军船……你也去搜集一些材料吧,动静小一点啊!”季士登叹了一口气,他竟然出让了军船,这道命令能定他的死罪啊。若是岛被人占去了,那些船也一定保不住。但兵部刑部和万岁爷又怎能承认这道理呢。
金士麒匆忙抱拳:“那还差不多,谢将军!”
“谢千总!”季士登也惨然道:“我们只有两三日了。你可要造好一些啊!”
……
季士登千算万算,还是算错了。
第二日上午,第一股建奴骑兵便抵达了觉华岛,朝着浮桥的工地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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