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他为徒本就是任性之举,若他真这么做,楚映婵也没有资格抱怨什么。
她立在那里,衣裙素净,姿影出尘,却已是待宰的羔羊,生杀予夺皆凭这少年心意。
他们似乎都在等对方说话,可谁也没有开口。
林守溪看着这山间的幽庭,嘴唇张了张,最终还是主动开口,说:“去看看我们的山门吧。”
楚映婵露出了片刻的茫然之色。
林守溪的话语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在原地静立了会,随后转过身去,轻轻说了声‘好’,她白裙微摆,飘入了青玉门庭之中。
林守溪跟在她的后面。
走过了野草丛生的石径,穿过了新刻上楚字的门庭,林守溪见到了一只花纹浅淡的白鹿,它立在幽暗的一隅怕生地打量着林守溪,不敢靠近,楚映婵走了过去,抚了抚鹿的脖颈,将它牵近了些,带到林守溪的面前。
白鹿嗅了嗅林守溪,似在熟悉他的气味,林守溪也觉得这只小鹿很可爱,它看着它棕色的鹿角,不由想起过去魔门里的鹿茸茶。
鹿也很有灵性,它似察觉到了一丝危险,奋起小蹄子跑到了一边,楚映婵柔和地笑了笑,领着林守溪穿过这片草地,走入内堂。
这座山门的地理位置并不好,它处在云雾缭绕的山腰,湿气很重,野草也生得茂盛,挤压了不少仙植的生存空间,故而这么多年过去,这里始终无人来住,楚映婵刚来的时候,比她人更高的野草已将道路封住,她独自一人打理了许久。
“这是前堂,以后待客可在这里,只是时间仓促,这里还未置办家具器物,故看着凄冷些。”楚映婵说。
林守溪环视了一眼徒有四壁的屋子,点了点头。
穿过前堂,是幽深的庭院,庭院三面环廊,廊柱上爬满了蜿蜒的藤蔓,它们遒劲的纸条紧紧绕在梁柱上,叶片无半点枯黄,其中还缀着紫色的花。
“这里幽静宽敞,未来可作剑坪,平日里的早课晚课,修习练剑都可在此处进行。”楚映婵伸出指,在院间比画了一番,规划着每一寸土地的用途。
林守溪看着她清宁认真的面颊,不忍打扰,默默地听她说完,又说了声好。
沿着长廊走过,后方还有两座木阁楼,阁楼的锁已生锈,林守溪用剑敲了敲,锈簌簌地落了下来。
“这是书楼,以后用于存放经卷秘籍以及一些丹药炉鼎,这座则是剑楼,是将来存放兵器之处。”楚映婵指着这一左一右两座楼,说。
如今这两座楼尚且空空如也,没有书籍丹药,也没有宝剑,甚至……
“它们还没有名字。”楚映婵说。
林守溪想了一会儿,摇头说:“我不擅长取名。”
“那就先不取了。”楚映婵取下黑尺,斩断了锁,推开门去。
楼中辟邪的符纸还贴着,纸边已经泛黄,开门之时,门上堆积的灰尘落下,形成了一道短暂的门帘。他们一同走入了寂静无人的楼中,楼中别无他物,唯有呛鼻的微尘气息,沿着旋转的木楼梯走到上面,他们一同将窗一扇扇地推开,通一通风。
“你的雪鹤剑呢?去哪里了?”林守溪看着她背负的铁尺,问。
“师尊收走了。”她说。
“你已如此,她为何还要雪上加霜?”林守溪问。
“师尊这般做……自有深意。”楚映婵也找不到其他理由。
“这柄铁尺有什么来历么?”林守溪问。
纤薄的黑色铁尺修长而笔直,它的表面没有半点纹路,呈现着釉一般的黑亮之色,可以看得出是精巧锻造的,林守溪以为它有什么来头。
“过往我犯错之时,师尊时常以它惩我,如今师尊又将它赠与我,应是希望我引以为戒。”楚映婵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平常的事。林守溪想起了神桑树下慕师靖被那狐裘神女按在膝上抽打的场景,心中了然,只是眼前的女子娴静淡雅,清贵难言,他有些难以想象那一幕。
“你们师尊可真是严厉。”林守溪说。
楚映婵不似慕师靖,她可不会在背后说师尊坏话,只道:“据说这是师祖之训,也是师尊一片苦心。”
林守溪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他说:“神域之后发生的事,白祝都告诉我了。”
“神域之事因我而起,你若怪罪于我……”
“没有。”
林守溪打断了她的话,过去的一段时间,他确实恨过楚映婵……当日杀死云真人本该了结,若非她的到来,他们何须前往神庭,但现在他越来越明白,世上所谓的阴差阳错,大都皆是神明的安排,楚映婵与他别无两样,皆是身不由己的棋子,神域既启,哪怕没有楚映婵出现,他也一定会因为其他原因而去到那里。
“谢谢你护住了小禾。”林守溪反而表达了谢意。
楚映婵没有接下这句感谢,她的手轻轻地打在窗弦上,看着树叶的棱线间分割出的,逐渐黯淡的天空,说:“师尊曾要收小禾姑娘为徒,她拒绝了……若她应下,现在你们应已在这山上相逢。”
“……”
林守溪虽时常开玩笑说小禾没有拜师是躲过一劫,但楚映婵说得没错,他的内心之中总不免遗憾。
“我听说小禾这一年常常与你在一起?”林守溪问。
“嗯。”楚映婵说:“我与她一同走过了许多地方,足迹遍布大半个神山之境,途中也见过许多美景趣事,你若想听,我可以说与你。”
小禾虽始终不承认,但在他人眼中,她与楚映婵已是知交。
“小禾……她好吗?”相比于美景趣事,林守溪更关心她。
“她很想你。”楚映婵说。
两两无言。
楚映婵原本想告诉他,得知他还活着的时候,她也无比欣喜,兴许是为小禾感到高兴,兴许是别的,但这一刹那的安静困住了她,她没有开口,保持了静默。
他们本就相识不久,强自结为师徒,难免生疏,交谈结束后的缄默将这种生疏放大了,他们同处空楼,一时都有些无所适从。
“楼中空无一物,实在寒酸,你是第一代弟子,不要嫌弃才好。”楚映婵想了一会儿,说。
“总会有的,我相信楚姑娘。”林守溪简单地安慰道。
“嗯。”
楚映婵的目光缓缓地拂过空楼,仿佛见到了日后这里书目琳琅的样子,抿起唇浅浅微笑。
林守溪捕捉到了这抹笑意,他原本以为楚映婵只是完成师尊是任务,现在他意识到,她或许是真的想要建设好这个山门。升云阁中楚映婵对自己说过的话语历历在耳,当时的他并没有觉得什么,现在回想却有些感动。
两人一同下了楼。
窗未掩上,一群鸟儿飞了近来,啾啁鸣啭,似要将这里当成它们的家。
下了楼,林守溪向林子深处望去。
“里面还有建筑么?”林守溪问。
“许是没有了。”楚映婵说。楚门的规格与她在楚国的闺阁一般大,是二十四门中最小的。
“可这还有条路。”林守溪说。楚映婵望着那条若隐若现的山道,说:“那就去看看吧。”
两人沿着山道向前走去,路上荆棘丛生,交织如网,他们一同披荆斩棘,故而走得也不快。
天渐渐黑了下来,前方树深林茂,鸟声依稀,周围看不到任何屋楼,他们也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天彻底黑了下来,周围一片漆暗。清凉的秋夜里,林守溪嗅到了淡雅的香,分不清是林间的野兰还是仙子的发香。
穿过了坑坑洼洼的林道,眼前豁然开朗。
天地一空。
林道的尽头是一整片完整的石崖,石崖上不生草木,从这里望去,天高地远,一切像是失去了秘密。林守溪与楚映婵并肩而立,他们的面前,孤冷的残月穿过浮霭薄云缓缓升起,银辉洒落,石崖被月光映照,通透如玉,仙子的衣影也被山月衬得皎洁。
天空中的风云汹涌伏动,穿过山林石隙,发出鲸吟般的声响,世界却更安静了。
……
“好看么?”
林守溪与楚映婵一同遥望着秋月,女子的问话声忽然响起。
林守溪原本以为是楚映婵的声音,想要回答,但回神细辨,却发现这声音要更加淡漠得多,仿佛是夹杂着雪的风。
师尊?
楚映婵回过头,望着眼前鬼魅般出现在山崖上的狐裘女子,再无赏月之心。
这位到来者正是楚映婵与慕师靖的师尊,是云空山仙楼的楼主。她为了追索苍碧之王的下落,去了茫茫北地,林守溪原本以为她要很久之后才会回来,不曾想今日就重逢了。
月照的石上,宫语端立如仪,姣美的玉躯曲线玲珑,她未遮掩面容,墨发倾泻,殷唇冷艳,秋水长眸映着细月,说不出的优雅雍容,而那宽大的狐裘微分着,露出了乳白色的肩膀与玲珑的锁骨,更将这圣洁之美填上了一丝妖冶。她没有带剑,背上却背着一个细长的木匣,里面不知装着什么。
“怎么?我搅扰到你们了吗?”宫语唇角扬起一抹戏谑的笑。
“没有。”楚映婵立刻说:“弟子只是没有想到师尊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林守溪亦定了定神,开口道:“鱼仙她……”
“我没能寻到她的踪迹。”宫语带着遗憾道。
她一路斩妖除魔,身临北地的雪山,她在里面寻了三天三夜,所见除了茫茫大雪再无他物,再往北边临近极地冰海,她未带剑,没有尝试冒险,暂先回山。
她心中积压了太多思绪,打算回山之后好好梳理,好好想想。
“希望她平安无事。”林守溪说。
他希望还能再见到三花猫,而不是一条发了疯的巨龙。
“没想到你还真收到了徒弟。”宫语微笑道:“映婵,你应该没有用什么不对的手段吧?”
“弟子……”楚映婵微慌,如师尊所料,她是逼着林守溪拜入山门的。
林守溪却再次维护了她:“我是自愿加入楚门的,拜楚姑娘为师的。”
楚映婵红唇轻颤,以齿轻咬。
“先前我收你为徒你拒绝了我,我还有些生气,如今看来倒是错怪你了,原来你是想当我的徒孙呀。”宫语笑着对林守溪说。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皆很识趣,没有去接师尊的话茬。
宫语走到他们身边,一同遥望细月,片刻后她收回眸光,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再次深深地看了林守溪一眼,林守溪不适应这种眼神,他总觉得,她认错了什么。“你一路归来还顺利么?”宫语问。
“还算顺利。”林守溪说。
“可有经历什么?”宫语再问。
无需宫语多问,林守溪就准备将龙尸状人骨的见闻告诉她,他大致将破庙遇妖的事说了说,随后便是误寻到巫家找到白祝,一同风雪行路的事。
谈到龙尸人骸之时,这位冷若玄霜的神女面色亦变了。
“你确定?”宫语认真地问。
“确定。”林守溪说:“当时慕师靖与白祝也在身边,师……师祖若不信,可去询问她们。”
宫语胸脯起伏,沉思良久,最后只轻声呢喃了一句‘难道传说是真的’。
她口中的传说并非是什么众所周知的传说,而是她小时候娘亲给她无意间讲述的故事,那些小故事她铭记至今,在那个故事里,娘亲将不死不灭的人骨骷髅称为‘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