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跟我说对不起了,在你看来,你是为我好。”隐瞒与欺骗,温潋都没有置身事外。她拿她自己在赌,亦不曾谋取什么,仅仅想让她们俩好好在一起。只要盛栖不介意,装一装傻,的确,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平静生活。温潋却被盛栖的话一刀一刀地割,连说“对不起”的资格都没有了。她确实没资格。她不愿意坦白病情,又一厢情愿地将盛栖看作一个缺爱又好哄的人。现在终于瞒不住了,或者说,盛栖一开始就没信过。盛栖给过她机会,温潋也明白那是一次试探,但她仍然没敢将自己剖开。“打着为人好的旗号做让人家困扰难受的事情,很自私对吧。”盛栖看她。温潋自言自语道:“我也变成了这种人。”她的所作所为真的是为盛栖好吗,盛栖这次不问,她们真能顺顺利利走下去吗?未必,这些事迟早会被发现,她瞒不了多久。她只是希望在那之前,盛栖能与她拥有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她以为能瞒得久一点,一年两年不行,半年总可以的吧。到时候盛栖习惯了有她的生活,足够依赖她,或许就不会追究。谁知道这么快。盛栖才原谅她不久,盛栖最近都沉浸在她奶奶逝去的悲伤里,她却在这个时候露出马脚。不幸永远眷顾着她。盛栖满腹的委屈无处可发,得知温潋休学是因为精神状态不好,她不忍心再说下去。出车祸后躺在床上那几个月,她也差点被折磨得抑郁,她知道那种滋味。而温潋只会比她那时候更痛苦。她们面对面枯坐了许久,温潋到家时,天色就已经黑了。现在更是不早了。韩箬华的电话打过来,温潋立即挂断,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听她妈讲话。第二个电话很快就打来,盛栖不想她再挂了,开口:“接吧,别让她担心。”温潋听她的话,接通。韩箬华试探着问她刚才怎么了,她说点错了。那边于是催她们过去吃饭,温潋没心情,让她自己先吃。感觉出她语气不对劲,又冷又淡,韩箬华追问了句:“你是在小盛那儿吗?”按理在小盛那心情都会比较好,不会这样说话。“是的,我们在谈事情,你不用管了。”温潋说完就挂断了电话,竭力将心里的不耐与焦躁压下。盛栖观察着她情绪的起伏。温潋虽然会把她妈的话挂在嘴边,但她早注意到,温潋其实并不那么听话。反而是韩箬华小心翼翼,顺着女儿的心意来。盛栖此前没当回事,只当韩箬华年纪大了,比从前更宠孩子。而温潋工作了,不好意思再在外人面前亲近她妈,所以看上去一个热一个冷。盛栖垂眸:“你妈真的知道我们在恋爱吗?”“我跟她说过,我会跟你在一起。”“她最早知道,是你告诉她的,还是她发现的?不要骗我。”盛栖沉声问。温潋也不敢再撒谎了,她怕再惹恼盛栖,连谈话的机会都没有:“高中就发现了。”果然。“然后让你跟我断了,不许你跟我联系。所以你故意说难听的话,把我气走。”温潋默认。“可是只要你想,大学你可以联系上我,哪怕我换了联系方式,只要你想,就能找到我。而你没有找我,你为了你妈,彻底放弃我了。”盛栖还算平静地叙述事实。“是。”但一开始怕归怕绝望归绝望,到底是小孩,有过阳奉阴违的想法。假装先跟盛栖分开,大学再重新联系。等她妈管不到她,她就任性一点。可那次分别很不愉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收不住难听的话。潜意识在逼着她自断后路。——“温潋,我去网吧就是打游戏吗?见汪正银就是支持他吗?你为什么不问清楚再骂我?因为你生气的根本就不是这些烂事吧。你跑来跟我吵架,贬低我,说我无药可救,只是因为你月考没考到第一。你受不了,觉得我影响你了,对吧?”她看着盛栖哭,忽然觉得她不配阳奉阴违,让盛栖等,也不配任性。难听的话出口,她完成了妈妈的任务,却丢掉了心里的光。但她仍然把盛栖放在心里,幻想她们能重修于好。她没打算彻底不见盛栖,没打算不要盛栖,以后在学校也能偶遇对吧,将来说不定还会有转机。她固执地这样以为。她不是真的没心没肺,伤人而不自知,而是不这样想,她没办法撑下去。直到她知道盛栖奶奶去世,盛栖走了。她的妄想也结束了。就算大学联系又怎么样,任性那几年又怎么样,她迟早还是会选择她妈。她这辈子跑不掉的。“你是怎么让你妈妈接受我的?”盛栖问完先有了答案,“还是她根本就没有接受,只是没办法说不而已。她希望你心情好点,状态稳定是吗?”盛栖在学习方面没有温潋的脑子,但在揣摩人上,她可以做温潋的老师。她说的都对,改变一个人的思想太难。温潋没办法说服她妈,让她妈接受女生跟女生在一起并不丢人,也能幸福。她只是让她妈害怕,不得不妥协。她知道她不孝。她没办法给她妈一个体面到炫耀给同事和亲戚的女婿,没法让她享受天伦之乐,做一个因女儿自豪的普通母亲。她听过她妈夜里在房间里哭,大概在哭她自己这辈子的不幸,青年时期丧夫,中年女儿得病,而晚年,也不值得期待。就如她休学那年,她妈回答了数十遍女儿为什么在家,为什么生病,严不严重等问题。回答一次,就难堪一次。往后几十年,她都要接受甚至应付别人的疑惑,为什么她女儿不嫁人,待在家里?这对好强的人来说,简直是凌迟。温潋明白她的不甘心,也能体谅,可她不愿意再委屈自己去迎合了。她喜欢过盛栖,接受不了别人的感情。就算接受,也不会是男生。每当她思考要不要放弃自我,再为她妈妈一次妥协时,她的体内就会出现两个声音。撕扯她的念头,焚毁她的清醒。失眠,幻听,焦躁,把她变得浑浑噩噩,精神紧绷。而药物又让她反应迟钝,思绪凝固。大概她那个样子确实不好看,她妈被吓到了,后来处处顺她的意。“所以……”盛栖失语到连笑都挤不出来了。所以她只是“一味药”,能让温潋快乐,才有利用价值。什么为了她奶奶而照顾她,什么喜欢她的性格,都是掺了假的话。做妈妈的想用她讨好女儿。她是个工具。手工饺子,每一顿饭,都是给温潋看的。如果有一天,温潋不需要她了,韩箬华还会对她好吗?不会。人都很现实,不需要的时候,就会将多余的她踹开。她从前羡慕温潋,现在亦然,喜欢往她家跑,看韩箬华照顾她、叮嘱她的样子。可她也明白,别人的妈妈再好,也是别人的,她又算什么。那天的肯德基,是温潋的意思。那句“养一个女儿是养,养两个也是养”,是不得已的退步。韩箬华说这话说不定心里都在滴血,在恨她把温潋变成喜欢女人的同性恋。只有盛栖当真了,还真以为她从此以后有了母亲。“没有所以。”温潋打断她,“就把这件事当成一道难题,算出答案就够了,我们都不要再管过程。”“可是过程写得不好,会扣分。你这样的学霸,一分都舍不得被扣吧。我虽然是学渣,但我也不能只看结果,在我知道过程有多糟糕的时候。”盛栖做不到心无芥蒂地继续演大团圆的剧。温潋哑口无言,缄默许久,才小声地说:“可是太难的题,大多数同学都会空着不写,我们只要不得零分就算赢了。”这话既像说给盛栖听,也像说给她自己听。她的话有道理。但道理如果有用,人类早就不做蠢事,重蹈覆辙了。盛栖筋疲力尽,不想再去谈论过去的细节,那些过程,她了解后反而痛苦。温潋的考量是对的。只是很遗憾,没能骗她一辈子。她谨慎地询问,“你现在状态好了吗?”虽然看着不错,但她怕温潋在强撑。从温潋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抗拒提休学的事,盛栖不想戳人伤疤往上问,但她没法不管,她担心。她见盛栖怀疑,急于跟她解释:“早就好了,我有努力调整。让你误会我谈恋爱的那段时间,我之所以每天发朋友圈,是想告诉自己生活里美好的事情很多,只是我生病了才感觉不到。后来我慢慢康复,这两年就不需要吃药了。”盛栖的目光随之黯淡,心被揪起,又抛在地上。原来到了看病吃药的地步,也对,不可能单纯休养就能好。她的表情让温潋心头一紧,更加慌乱,“你不用担心我会复发或者怎么样,我们可以像正常情侣一样恋爱。无论是吵架还是怎样,你不要有任何压力。”她说的话,盛栖愿意相信。“我以后不住在这里,可以吗?”闻言,温潋愣住,又猛然站了起来,手撑在桌上,俯身离她更近。“你要搬走,是住得远一点,还是……”她顿了下,艰难地组织语言,“离开禹江,离开我。”她问得盛栖也很茫然,不想住这了,不想被当成工具配合出演。可是离开,离开又能去哪里。她喜欢温潋,这她不能否认。诚如温潋预料的那样,她贪念现在的生活,渴望温暖。所以就算以前被甩,也能在温潋道歉后放下。她知道自己没出息。哪怕现在,她也不舍得说出难听的话。八年,她在漂泊,温潋在生病。她需要安定,温潋需要平静。她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而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做决定,思绪紊乱,再谈下去只会糟糕。“我要想一想,就谈到这吧。”她在躲避。温潋允许她躲,但不能接受她随时可能会离开,她受够了。语气比刚才着急和强硬,“为什么要想,你真的要离开我?就因为知道我生过病,我妈无奈才接受我们?”“跟你生病没关系。”盛栖见她很在意,难受的同时安抚她。“但我没办法跟你妈妈相处了。”韩箬华逼十几岁的温潋跟她断干净时,该有多嫌弃她啊。现在做成这样,真不容易。“你怪她。”温潋眼眶里的湿润再也压不下去,蓄着的眼泪从中落下,“可我只恨我自己,我恨我懦弱,无能,自私,恨我的贪婪。”盛栖看见她哭,忙从椅子上起身,抽纸给她擦,“我们好好谈,你不要哭。”她怕看见眼泪,这会干扰她。温潋的情绪却达到了顶峰,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也不管因果逻辑,不管盛栖怎么想。“因为我贪婪,我什么都想要,所以我会生病。想要好成绩,又渴望放松。选了我妈,又为失去你而痛苦。”“之前你不理我,我想过跟你坦白,说我是因为生病才不敢见你。可我做不到,我不想用自己的痛苦来换取任何东西。我不想让你因为我生病同情我,就像我不想妈妈因为我生病而委屈她自己。”“我病得最严重的时候,也没想过借此去威胁她,逼她接受我喜欢女人。活得最累的时候,都不敢去死,反而要更积极地生活。”“你可以讨厌我,也可以讨厌我妈。如果你不想住这里,就换个地方住。”她含泪的眸子里带了恳求:“但要我们一起搬,你别放弃我,行不行?你不是喜欢我吗?”“我喜欢你。”盛栖绕过去,跟着哭了,抱紧温潋,就像抱住碎掉的自己。温潋比她想得更为难,更痛苦,也更需要她。“我不会轻易放弃,但我要静一静,你也要。我们不能再聊下去,不能哭了。”盛栖把自己眼泪擦干,再温柔地哄她,直到她不哭。送她出门,让她回家吃饭。她自然不会再去蹭饭,随便煮了包面。许桐桐的消息才发来,盛光明就给她打电话了,“老爷子走了,你回来看一趟,不然这边要说你没礼貌。”盛栖面还没进嘴,笑了一声,“你妈死的时候,你老婆跟你小女儿都没回来,你提醒她们礼貌了吗?”盛光明听完就炸,盛栖懒得跟他吵架,把手机关机扔开,一口一口把泡面吃完。她为什么要礼貌,为什么要别人喜欢她。那些因为她礼貌才喜欢她的人,本来就不是真的喜欢,她装得很累了。可她吃完面,还是不知道这边要怎么处理。人复杂又矫情,她束手无策。第二天她告诉温潋:“我要回一趟y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