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栖午睡后出门,小区地段好,交通便捷,门口就是公交站。非高峰期时,她喜欢乘公交,比打车自在。上车十五分钟后到达咖啡店,柳成涓已经在里面等她。柳成涓跟盛栖同村又同龄,小学、初中乃至高中都在一个学校。但柳成涓成绩优异,学习刻苦,没盛栖那么多闲工夫交友和瞎逛。所以两人不算玩得来的朋友,又比普通同学熟一点。重返禹江,盛栖没有联络任何旧友,柳成涓是她唯一约见的人。柳成涓比复读的盛栖早毕业一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三年,变化极大。看上去比从前好相处,健谈而且圆滑了,相对而言成熟得多。入座,说笑了几句,她就问盛栖:“最近怎么样,跟她相处得还好吗?”“没我想的糟糕,但好不到哪里去。”温潋的态度比她们最后一次见面缓和太多,也比两年前在电话里耐心。但是并不能说明什么,她亦不因此乐观。成年人学会装模作样地假客气实在简单,而当作无事发生往往比反应大更棘手。她不知道温潋在想什么。盛栖的好奇心强,点单永远优先选择新品。但新品往往不尽人意,咖啡进嘴,越品表情越狰狞,把柳成涓逗笑了。“她现在单身吗?”说起这个,盛栖眼里有了一抹光亮,“单身。那男的没跟她走下去,很亏吧。”柳成涓抿了口咖啡,今天约盛栖出来,那人霸道地要打探盛栖的情况。她回忆从小到大与盛栖有关的事,评价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她看出来盛栖成长了,从前无忧无虑的眼睛里开始挂事。“不谙世事”这个词或许已经不适合她,但性格却没完全改变。譬如此刻,得知从前喜欢的人恢复单身,在纯粹的欢喜之外,居然玩笑般感慨人家前任亏了。而并非介意温潋曾经喜欢过别人却无疾而终。柳成涓又问一遍:“你确定她谈过男朋友?”她宁愿盛栖误会了一场。事关温潋,盛栖当然确定。“大学去参加比赛,碰见她高中的班长。我拐弯抹角地跟她聊起温潋,她跟我说的。”“她又是怎么知道的?温潋亲口告诉她了?”盛栖摇头,明白成涓想安慰她兴许是场误会。“温潋分享欲低,很少发动态,但那段时间发得勤快。文字少,大多是图片,偶尔有视频。拍吃拍喝拍风景,过得很快乐。”“她跟那个男生暑假出去旅行了半个月,温潋拍他高高瘦瘦的背影,他拍温潋宁静漂亮的侧颜。他们靠在一起,戴着墨镜自拍,文案是‘离你再近一点’。”“她还发过一段视频,站在民宿的阳台上拍古镇的夜景,风声很大。结尾时,那个男人在背后喊‘柠柠’,她的小名。”盛栖难得有笑不出来的情况,近乎冷漠地将证据一件件说与人听,成涓是她的第一个听众。而之前成百上千的日日夜夜,她都独自咀嚼温潋身边有了别人这一事实。真正说出口,她已经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值得较真。柳成涓的情绪跟着低沉入海,“你亲眼看了那些图片和视频?”“对啊,我厚着脸皮跟她们班长一起看的。”“你对自己真狠。”她光是想到就胸闷。“也还好。”盛栖勉强弯了下唇,眼睛却是黯的。看的时候,她抑制不住地发抖,还是强忍下来。继续笑着陪温潋的同学八卦曾经的年级第一,看完后才由不信到彻底死心。温潋真的喜欢上别人了,温潋不要她了。那时她没有加温潋新的联系方式,温潋有了男朋友,她不该再出现,她的存在对温潋而言并不美好。“那你……”柳成涓组织了下措辞,“真的不在乎吗?”盛栖低头玩金属勺子,自顾自地走了会神。店里冷气开得不够足,让人闷热,桌上摆了鲜花跟旧式台灯装饰。她伸手把台灯拉亮。灯是真的,光虽然照不明什么,至少是暖色调。她不知道有没有听见问题,没有回答,而是问柳成涓:“你说,直过的女人还能再掰弯吗?难度系数大不大?”她所设想的最坏结果就是:温潋以后只找男朋友了。毕竟温潋一开始对女孩子没兴趣,是她连哄带骗,诱她做了很多过界的事。最后一次见面时,盛栖问她是不是后悔认识自己。她没回答。盛栖像以前一样,对温潋无限好奇。换位思考,如果是她因为各种原因,选择放弃一个人,之后又喜欢上别人。然后在单身状态下,先前的人突然出现,她会用怎样的态度面对?柳成涓对盛栖的问题感到无语,“不清楚。”盛栖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痛快,没说什么,她当然知道自己不争气。“离开禹江前我们俩吵了一架,她对我挺失望的,我对她也失望……但以前的事情就不说了,你觉得,她现在不拒绝我,不抗拒但也不主动,为了什么?”温潋是很听韩箬华的话不错,但以前多个朋友无所谓,现在站在她的角度,她根本没必要听。只要她对自己表现出厌恶,韩箬华一定不会强迫她。是她过于平静的态度,给了韩箬华误会,也让盛栖看不透。开始几次偶遇,盛栖不理她,她就当盛栖是陌生人。喂她葡萄,她肯吃。送她画,她也要。故意留下耳机,她会来送。就连盛栖大着胆子去碰她的手,她都接受了。这些试探,温潋放出来的都是好的信号,但对盛栖来说,不足以令她安心。柳成涓因为她的问题心情似乎更差,声音有些僵:“你心里有答案。”“你的意思是,她不介意再跟我玩玩?”她表情谨慎,问得小心翼翼,好像这句话是了不得的秘密,说出来就有人要遭殃。柳成涓想点头,却说了好听的话:“她既然喜欢过你,说明没那么直。如果你们还有缘分,她极有可能再次喜欢你。现在,也许她也没想好?”盛栖听她给自己画饼,不知信了没有,低眸说:“我都忘了,成涓你是直女,分析我的事情难为你了。”柳成涓脸上闪过一丝纠结,短暂的沉默后,轻而促地否认了:“不。”“我没说过我是直的。”盛栖笑容忽顿:“……”勺子掉在桌上。高三那年冬天,奶奶匆匆离世,跟温潋彻底结束。离开禹江后她有意重新开始,换了手机号,交友软件都不再登录。几年之后才联系成涓,她们的关系不亲密,今年之前甚至没见过面。她以为成涓跟她不一样。哪那么多弯的,就连读大学,她们系算思想开放的,也没听说有多少人弯。柳成涓回忆当年:“说起来,你算我的启蒙老师。”盛栖果断喊住她:“等等,你不会要说你暗恋过我吧?”问话间,左手摸到身旁的包。只要柳成涓点头,她会火速逃离现场,以免社死。哪怕成涓是个端丽的美人。“盛小姐,收一收自信。”柳成涓用诚恳的表情劝她。盛栖拍拍心口:“谢谢,吓死我了。”柳成涓解释:“我在你家,撞见过你跟温潋接吻。”“还有这事?”盛栖瞪眼。“当时没好意思看,但心里不反感。回去细想发现挺美好的,我居然有点儿羡慕。从那以后,我想象中的爱情,都是跟女孩子在一起。”好吧,那她本来就是弯的,觉醒得晚而已。盛栖没着急八卦她的情感经历,而是满眼期待地看她:“你能详细描述我跟温潋接吻的画面吗?”柳成涓没听过这种要求,战术性地往后仰:“干什么?”盛栖抿了抿唇,“我回味一下。”“……”换作柳成涓手摸到包上,准备随时逃离。她看盛栖的眼神里透着剖析,这位姐八成孤寡太久,心理变.态了。盛栖看出她的想法,“有点。”吃过晚饭,盛栖不赶时间,仍打算坐公交回去。问她怎么回,柳成涓含糊地说:“一个朋友来接。”盛栖好奇:“女朋友?”“不是。”语气肯定。盛栖半信半疑,但有分寸地告别:“好吧,拜拜。”“到家说一声。”盛栖离开不久,柳成涓等到来接她的车,开车的女人语气玩味:“跟你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孩’玩得开心吗?”“开心。”在她面前,柳成涓远没有在盛栖面前放松,话不多,问什么答什么。她答完这句,开车的女人嗤笑,“开心就好。”她笑得人心里瘆得慌,柳成涓只好解释:“只是朋友。”“嗯,多个朋友不是坏事。”话题被刻意揭过,“晚上去我家睡,明天上班方便。”她不是商量的语气,柳成涓只能点头:“可以。”车窗外,灯火与繁星荡漾在眼前,宛如锋利的刀把黑夜与云霾裁得破碎。面庞在光下影影绰绰,身子隐在黑暗里。盛栖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这条路线夜间乘客不多,她能安静地欣赏禹江。街道陌生,人更陌生。说来也奇怪,回来两个月,除了温潋由于住得近经常偶遇之外,她从未在街头遇见过旧人。夜风翻越车窗玻璃,撞了她满脸,刘海凌乱。风不为人而生,不为人而息,没眼力劲地撩开她遮掩得很好的额角。一道两指宽的疤痕藏在里头,虽不狰狞,但与周围的皮肤格格不入。盛栖伸手抚了抚那道疤,再把头发理好,表情没有变化。疤痕跟禹江没有关系,去y省的第一年,一场意外给她留下了纪念。她很感激这疤在额角不在脸上,否则就得天天化妆了。转念又觉得不一定,真留在脸上,习惯后勇气或许更足,不惧示人。那时温潋在做什么呢。没了麻烦鬼的纠缠,没人再浪费她的时间,年级第一所有的精力都可以放在学习上。她考上了心仪的大学,按部就班地做韩箬华的骄傲。但后面的走向不大对劲。温潋毕业就回家乡工作,韩箬华居然没让她继续读下去。她成绩优异,又爱读书,不会无研可念。但温潋的大学是她这种普通学生望尘莫及的,回禹江工作绰绰有余。如果追问怎么不继续读研,不仅扫兴,还有点酸。可就算回禹江工作,以温潋的能力以及韩箬华对女儿的期盼,她都应该做一份足够人羡慕的工作。温潋却考进了市图书馆,工作稳定清闲,对许多人来说是个美差。但盛栖觉得,对温潋跟韩箬华而言,这不是最好的选择。思来想去,她猜可能是韩箬华年纪大了,不像以前一样要求高。只想女儿留在身边,衣食无忧。温潋听话,韩箬华要她在身边,她就会回来。随着车厢晃动,盛栖开始思考下午避而不答的问题。——“你真的不在乎吗?”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