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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我极大的耐心,挤出最专业的微笑,对面前浑身散发着寒气的男人说:“对不起,您没有死亡,没有记忆错乱,没有出现幻觉,更没有穿越,只是虚拟生存时间结束了。”
科技无限发达的今日,人们掀起了一股仿古热潮,他们进入液态仓,设定好年代,消除记忆,以全新的身份体验截然不同的人生,直到他们在虚拟世界中死亡才会回归现实。
为了体验的真实性,所有死亡都是随即的,所有也有不少人刚一眨眼就回到了现实,我工作以来处理过不少这类“倒霉人”的抗议和投诉。
而我的主要任务,是引导那些逗留时间过长,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的人重新融入现实世界。若是按古时的称呼,我大概叫售后人员吧。
我的第一百零一个客人以为他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灭世大魔头,其实他不过是个中二病晚期,并且拒绝承认自己有病的麻烦人。
我低头看了看他液态仓上记录的身份信息,宴清寒,连名字都透着一股浓浓的中二风,怪不得快三十的人了还沉浸在打打杀杀的武侠世界中。
我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将所有吐槽吞进肚子里,亲切地说道:“如果您想延长体验期可以去前台登记,工作人员会为您重新安排液态仓哦。”
他仿佛没听见一般,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我:“你还活着?”
不管回到了哪个时代,系统为了帮助用户熟悉场景,更为了减少排斥性,所有人像都是由用户潜意识里的人面生成的,如果我是他念念不忘的对象,那只能证明一点——
“您是不是暗恋我?”
麻烦的客人没有立刻否决我,而是拧起细长的眉羽,事情复杂地看着我。
啊,麻烦了。他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有毛病,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他要么是进仓前对我一见钟情,要么是个深藏不露的跟踪狂。
我的头隐隐作痛,心中更是无比郁结。
看来我不仅得加班,还得写一篇超长的报告书。
我在同名为“宴清寒”的麻烦客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五分钟后,脸上的笑容终于绷不住了。
“请问现在需要联系您的家人吗?”
他冷冷说道:“我没有家人。”
我一愣,调出他的详细信息,确实是个孤儿,怪可怜的。
我不由放软了语气:“如今的社会保障福利很完美,您不用担心。”
他忽然说:“你从没对我说过这么多话。”
我笑了笑:“如果您喜欢,我可以说更多,帮您全方面了解……”
他打断我:“聒噪。”
“……”
我深吸一口气,作为一个服务业工作者绝不会被轻易打倒。
他又说:“你老假笑,脸不僵吗?”
我咬紧牙关:“不、僵。”
他看了我半晌,竟然笑了。
笑了,笑了!所有的嘲讽尽在不言中。
我决定放弃和他交流,把他带到登记处,直接送回老家。
然而登记员捣鼓了半天后,遗憾地说:“他的信息比较复杂,缺漏很多,可能是当初的系统故障正好漏了他的,所以……”
“所以?”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登记员耸肩:“所以暂时无法查明他的家庭住址,也没有紧急联系人可以联络。”
我眼前发黑,哀嚎着捂住脸。
“没关系,”登记员安慰我,“很多福利机构乐于处理这样的人物。”
确实是个办法……
我侧过头向麻烦的源头看去。
站在等候区的宴清寒,身姿挺拔,表情冷硬,眼里却透着一丝茫然,他敏锐地察觉到我的视线,那点茫然瞬间消弭无迹,像是黑夜中点燃的火把,照亮了整片深潭。
不知怎么的,我的心募地痛了一下。
我咽了咽口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把他带回家呢?”
我作出了人生中最愚蠢的决定。
宴清寒堂而皇之地入侵了我的私人领域,砸坏了我两个家居机器人后,又踩破了我高价定制的水床,我忍无可忍之际,他一点愧疚感都没有,反而问我:“你怎么不笑了?”
我气呼呼地扯开领结:“下班时间,没有微笑服务。”
他正要说什么,瞄到我的颈间,面上一红,连咳三声,说:“伤风败俗,成何体统!”
我的手停在第三颗纽扣上,看着他突如其来的“害羞”,脑海中轰隆隆闪过三个字:反差萌!
所以说人一定要长得好看,就算是个中二病,跟踪狂,也可以轻易被原谅。
我欣赏了好一会儿奇妙的风景,重新扣上扣子,对他挑眉:“想不到你还挺保守的。”
他脸一沉:“你经常在别人面前这样吗?”
我明知故问:“哪样?”
他憋了半天,吐出四个字:“衣、衣衫不整。”
我拍拍他的肩膀:“我不让你赔钱了。”
家里有点小破坏就小破坏吧,权当我养了一只品种独特的猫。
他的脸部线条恢复冷硬,周身也开始冒寒气,我一开始没被吓到现在更不会,何况经过短时间相处我已经摸清了他寒冰的外表用来掩饰内心的迷茫的。
我收回手,打开失去运转能力的机器人的储物柜,手动榨了两杯西瓜汁。
“喝吧。”
他不动神色地皱起脸,小心翼翼地接过杯子。
“血?”
“是啊,”我打趣,“需要银针验毒吗?”
他摇头:“我相信你。”然后仰头一口气灌了下去,喝完神情古怪地盯着空杯子。
我被他弄的自己都没了信心,又不是真的血,难道西瓜变质了?不应该啊……
我试探着在汁面上舔了舔,耳边立刻爆发惊天大咳嗽,吓得我手一抖撒了半杯出去。
“怎么了?”
“你、你、你……”
他“你”了半天,目光落到我的唇上,脸颊上刚退去的红色复又涌了上来。我下意识地一舔唇,他急忙收回视线。
“太甜了。”
“啊,”我跟不上他的脑回路,“我太甜了?”
他别开脸,暗红的耳根在黑丝间若隐若现。
“水太甜了。”
“哦。”
我莫名有点小失落。
“我还以为你呛到了。”
他不说话,似乎在专心研究眼前敞开了肚子的家用机器人。
这倒是件好事,法律规定未成年人不得进入虚拟世界,也就是说没有人会一出生便活在“古代”,意识错乱只是一时的,在专业人员和家人朋友的帮助下结束虚拟生活的人很快便能恢复关于真实世界的记忆。所以即使他目前不了解眼前的一切都是什么,也不会太过惊讶,身体会自然地感到熟悉。
我想,从我家这个小型空间开始唤醒记忆,对他来说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思及至此,我不由微笑:“你可以自己拆开看看,不会导电的,放心。”
他沉思片刻,认真地说:“我们以前处理叛徒也会开膛破肚。”
“……”
我错了,他根本没有任何现代意识。
我三下五除二地把机器人拆解后打包返厂修理,他一直在我旁边默默注视着这一切,虽然他没问,但是我知道他有一肚子的疑问。
我告诉他:“你还算幸运的,至少练武强身健体,平时还能耍耍酷,你知道好几个选择二十一世纪的,一辈子光念书了,其中还有念书念出过劳死的,他们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其实是在玩‘模拟人生’,几十年书都白读了,联名向政府抗议差点引发暴动,最后政府没办法给他们安排了个历史老师的职位发了安慰金才平稳下来,因为这件事,差点关了‘轮回’。”
他后面一长段都没听懂,就听清了前面半句,低下头凝视自己的掌心。
“我的武功?”
“没啦,”我告诉他,“你不会飞檐走壁,不能唰唰唰杀人,更没有一水的小弟了,你现在身边只有我,认命吧。”
他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忽然攥紧拳头使劲朝墙上一捶。
——嗡嗡嗡!!!
四面八方的报警器同时响起,我惊得一哆嗦,赶紧切断安全系统。
“你想招来警察吗?!”
他不理我,站在那自言自语:“果然没了,一道墙都穿不了……”
“我看你是脑壳穿了,我家的墙只有离子炮能打穿好吗!”
我恶狠狠地拽过他红肿的右手,用家用医疗仪在上面轻轻一扫,又不放心地喷了一层药膜才松开。
他的注意力顿时被恢复如初的右手吸引了,举过头顶盯着瞧。
“你以前也给我包扎过,可惜好得没有这么快,若是……”
以前?
我竖起耳朵,然而他话说半截就停住了,对我一抱拳。
“多谢。”
我木着脸回道:“不客气,壮士。”
见他脸上的表情终于精彩了起来,我得意洋洋地收起医疗仪,扬了扬手。
“土冒以后别不懂装懂知道了吗,我家可不是茅草屋。”
他皱眉:“土冒?”
我以为他不理解这个词,主动解释:“就是土包子,乡巴佬。”
他说:“我知道。”
“那还问什么,”我转过脸,“对了,这个我能叫你,你可千万不能叫别人。”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地域歧视是犯法的啊。”
他长臂一伸,从后面拽住我的领子,明显不悦:“你歧视我?”
我缩了缩脖子,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宴清寒身高接近一米九,体格堪比运动员,力气大的砸一下墙能响起三级警报,完全不是我这种文职人员能够对付的,而且别人都是壁咚,就他跟拎小鸡一样。
我讪笑一声,说:“开玩笑嘛。”
他用那黑漆漆,深沉沉的眸子与我对视五秒,看得我冷汗都流下来了,慢慢地松开手,裂开了嘴。
“呵呵。”
“……”
他见我没反应,嘴角的弧度又大了几分。
“哈、哈、哈。”
我猛地后退一步。
“我警告你,当今社会是法治社会,杀人可是犯法的。”
他奇怪地歪了歪头:“我在回应你的玩笑。”
“……你高兴就好。”
他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下,说:“其实你的玩笑很无趣,我没有觉得高兴。”
“……”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好干笑。
他目光闪了闪,又说:“我没有杀过人。”
我立马拆穿他:“你刚才还轻描淡写地说开膛破肚这么血腥的事呢。”
“不是我开的。”
“……你高兴就好。”
我无意跟他纠缠到底是他亲自动的手还是授意了别人。
“反正都是假的,就算你真的杀了人,也都过去了,一般‘模拟人生’出来的人都自称为‘新生’。”
他抬起眼,定定地看着我:“你‘新生’过吗?”
“我?”
我搔了搔脸颊,努力回忆过去。
“应该有吧,不过工作人员是要洗掉那部分记忆的,毕竟有可能影响工作。”
他的眉头一挑,又很快舒缓下来,像是在压抑什么情绪,过了好半晌才轻轻回了一个“嗯”。
我说:“你为什么问我啊,你说的以前是哪以前啊?”
他回了两个字:“聒噪。”
“……”
我今晚一定要把他轰出去,让他和马路清洁机器人为伴!
我打定主意不再理他,自顾自地玩起了游戏,他站在我后面看我以精湛的技术一路闯到了结局。
“你在玩丢沙包?”
我冷哼一声,没见识。
他观察我的表情,终于醒悟:“你生气了?”
我鼓起脸:“生气了。”
他说:“抱歉。”
“毫无诚意。”
“怎么才算有诚意?”
我转了转眼珠:“我之前问你的问题你是不是该正面回答我,你以前在哪认识我的啊?”
他躲过我的视线,明显想避而不答,我竖起食指警告他不老实回答,我可真不理他了。
他闭上眼,哑着嗓子说:“以前我被仇家追杀,你为了救我,死了。”
这故事太短,我还没回过味来。
“就死了?”
“死了。”
我不满地说:“在虚拟世界中你就不能把我想的强大一点,别随随便便就扑街吗?”
他睁开眼:“如果真照你所说,我活在幻象中,为什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反问:“如果你知道了你能拥有多个人生,那你会选择肆无忌惮地挥霍掉生命,还是倍加珍惜这再也无法回去的时代?”
他不语,陷入了沉思。
我按住他的肩膀:“别想了,不管哪一个你都不可能真实的体验生活了,规矩自然有规矩的道理。你有多余的心思,不如想想今晚吃什么。”
他说:“是你先问我的。”
“……好好好我的错,晚上请你吃大餐行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叫我。
“干什么?”我没好气地说。
宴清寒却忽然沉默了。
我不高兴地戳他的肚子:“你们当魔头的都这样吗,吞吞吐吐,话说一半。”
他捉住我捣乱的手指,扭开脸:“我想听你再说一遍。”
“什么?”我有点懵,“你们当魔头……”
“不是这句。”
他转回头,漆黑而深邃的眼睛里倒映着我微微泛红的脸。
“你说,我的身边只剩下你了。”
于是,那一点指尖的热度,瞬间涌上了心痛。
“实话而已,干嘛说得那么煽情。”
结果,直到我晚上躺在塌了一半的床上才意识到不对。
我不是决定把他轰出去了吗?
我早上是被通讯器的“滴滴”声吵醒的,迷迷糊糊地一按下开关,登记员的大脸便跃上了光屏。
“我跟你说他的信息修复了一部分,竟然比bug更离奇。”
“谁?”我尚处在睡梦边缘。
登记员做了个夸张的嘴型:“宴清寒!”
我一下子清醒了,宴清寒,我的第一百零一个病人,暗恋我的中二班晚期患者,兼有跟踪狂的可能性,被我一时兴起捡回了家。
“他怎么了?”
“他的记录显示他轮回了六次。”
“轮回”是我们业内工作人员对体验虚拟世界的称呼,类似于普通人家的“模拟人生”。
我不以为意:“狂热饭轮回十次的都有。”
“不不不,”登记员摇了摇手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系统的默认设定是时间暂停,然而他的液态仓设定是世界时间统一,个体时间不变。”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
按远古时代的平均寿命五十岁来算,轮回六次,他岂不是活了三百年,意味着,他是年龄不过三十,却出生在三百年前的人!
登记员也很疑惑:“三百年前虚拟系统刚成雏形,并没有投入市场,他怎么开始体验?大约是bug没修好,工程师今天会再来一趟。”
我想了想:“应该是,我上班的时候去问问工程师。”
关掉通讯器,我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思忖着宴清寒真是我见到过最麻烦的客人,遇见他什么bug都遇上了。
等我收拾干净,准备上班,一出房门就看到被我腹谤了半天的主人公端坐的背影。
“你起床了?”
他回过头:“是你太晚。”
“我今天又没有早班。”
我打开餐柜,端出热腾腾的早餐。
“吃吧。”
他用余光瞄着我,笨拙地学习我使用刀叉。
我暗暗偷笑,他果然如我猜测的一般,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傲娇。
磨磨蹭蹭地吃完饭,我一抹嘴,机器人自动开始清扫。
他见我往门口走,问:“你去哪?”
“哦,我要上班了。”
我叮嘱他,不要乱碰,家里的家居可以声控,他要是无聊了喊一声“游戏”,想念武侠生涯了,喊一声“金庸”或者“古龙”也成。
他听了,神情十分古怪:“上班就是对别人笑?”
我愣了一下,说差不多吧。
他沉思片刻,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对我点点头,说:“去吧。”
“……”
糟糕,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发现有人暗恋我,暗恋我的人还是个反差萌大帅哥!
我捂住胸口,心动的感觉。
我去找工程师的时候,他已经焦头烂额地捣鼓了半天记录仪,听到脚步声头都没抬一下。
我好奇地蹲下身,发现屏幕上都是我看不懂的代码。
“他的bug很难修复吗?”
工程师揉了揉额角:“有一个没见过的漏洞很棘手,使用的程序太原始了,现代技术反而不容易追踪。”
我听得似懂非懂,碍手碍脚地围观了半小时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最后被登记员给拖了出去。
“你自己游手好闲就算了,不要打扰别人办公。”
我露出标准微笑:“彼此,彼此。”
他眼皮一跳:“你知道些什么?”
我保持微笑:“没有,没有。”
登记员看的眼神更加不悦了。
我瞄了瞄四周,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你的权限比我高,能不能帮我查查我的虚拟体验记录?”
登记员瞥了我一眼:“你知道这么做是违规的吧?”
我双手合十,祈求道:“我只要知道轮回时间和时代设定就行了,不需要细节。”
说不定我当初进入的也是武侠世界,因为宴清寒的系统bug,我们两个相同的世界串联到了一起,在虚拟世界中他被我的英姿折服始终念念不忘,我却一出仓就忘了,那他岂不是太可怜了。
我看登记员无动于衷,遂拿出杀手锏。
“你不帮我,我就告诉工程师小哥你觊觎他很久了!”
“我的小祖宗,”登记员一秒变了脸色,“我帮你还不行吗?”
我见坡下驴:“行行行,太行了。”
他心有不甘地说:“如果被发现了,我年终奖报废,你赔我。”
我拍胸脯保证,我的年终奖就是他的年终奖。
登记员在我的死缠烂打之下不情不愿地拿出身份磁卡在记录台一刷,调出我的档案,然后……爆起了青筋。
“你根本没有轮回过!”
“小点声,嘘嘘嘘……哎,没有?”
登记员按住我的头:“自己看。”
体验记录:0
体验时间:无
体验地点:无
我的设想被戳破,失望地说:“没有就没有吧。”
尽管宴清寒是个跟踪狂,冲着他的颜值和反差萌,我很没原则的决定不报警了。
登记员嘀嘀咕咕地念了我好几句,准备关掉我的档案,忽然惊呼一声,手停在了按键前。
“不应该啊……”
他扭头看向我,又重复了一遍。
“不应该啊……”
我被他看得心底发毛:“干、干什么?”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在我的催促下说:“你的紧急联系人是宴清寒。”
我瞬间懵了,学着他的话:“不应该啊……”
我是战后遗孤,完成义务教育后一直在虚拟公司工作,记忆非常完整没有断层,在此之前,我根本不认识宴清寒这个人!
我颤声说:“你再看一遍,你是不是眼花了?”
登记员比我更纳闷:“我看得很清楚,所以才奇怪啊。”
不对,就算是真的,宴清寒的体验时间比我的岁数还长,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在游戏仓里,如何跑出来跟踪我?
我脚底发寒,搓了搓肩膀问登记员:“你相信世界上会闹鬼吗?”
登记员的回应是在我头上敲了一记板栗。
“什么年代了,你还崇尚鬼神说,拜托看看你身边的科技造物好吗?”
他嘟囔:“再说了,你那位宴清寒浑身上下都是bug,谁知道有没有感染到你。”
我心思复杂地附和他:“对,bug会传染。”
回到家,我盯着宴清寒瞧了半天,忍不住捏捏他的胳膊,捶捶他的腿。
“你真是古代人?”
他似乎不屑于回答我的问题。
我也不恼,上下端详他,有鼻子有眼,和我一样帅,怎么看也不像个老古董。
“果然是bug吧……”我嘟囔。
他终于有了反应:“八哥?你想养鹦鹉。”
我由衷地赞叹:“你真可爱。”
他俊脸一红,低咳了几声:“我给你买。”
我问:“你有钱?”
他无比自信:“会有的。”
我看着他熠熠生辉的黑眸,再瞧他微微翘起的唇角,心想要完,我是越发稀罕他这闷声卖萌的性格了。
我戳戳他的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暗恋我多久了?”
我以为他又会顾左右而言他,或者恼羞成怒,没料到他低低一笑。
“似乎很久,很久了。”
bug会不会传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脸红是会传染的。
我深思熟虑了几日,终于择了一个风和日丽的良辰吉日做了平生最大胆的事——偷走管理员的磁卡。
擅自使用上级的磁卡,会被革职,但是我顾不上那许多了,我无法相信登记员的话,管理员是我认识的人当中等级最高的一个,我现在只期望他的等级足够高到调出我这个平民百姓的全部档案。
我忐忑地拿着这张卡,如同拿着一把火钳,从指尖到心口都燃着一团火,烤的我焦躁不安。
进入系统,我飞快地翻找我的档案,大部分都是我知道,一小部分简单的上级评定也微不足道,直到我看到了我的医疗档案。
我从小身强体健,无病无灾,而眼前这份档案的大小显然不是区区几张体检能够撑起来的。
我深吸一口气,手指发颤地点上了光屏。
入目的竟然是一张病危通知书,落款是三百多年前!
我呼吸一滞,霍地站起身,原地绕了数圈,才堪堪冷静下来,重新翻阅,果然在文件的最深处找到了那份诊疗书。
决议是立即冷冻,待到未来有足够治愈的科技时再予以解冻,签署人……宴清寒。
我紧咬住下唇,继续往下看,再其他意见里,有一栏精神理疗,也即我们经常对进入虚拟世界中的人所做的事——洗脑。
申请理由只有一句话:我不希望他醒来后和我一样面对陌生的世界,举目无亲,彷徨无助。
我凝视着那行手写的文字,短短的一排,墨迹深深浅浅,不知道签署人是经过了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才下出这个决定。
六次轮回,三百年。
他在写这句话时,内心又有多少犹豫?
我在通讯器的联络人里找到了工程师。
我问:“你们高端技术工作者的圈子很小吧?”
他怪不好意思地说:“什么高端技术工作者,叫我修理工就行了。”
我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你认识宴清寒的液态仓设定者吗?”
他说:“我当然不认识。”
“哦……”
我失望地垂下头。
工程师话锋一转:“不过我知道认识他的人,那是我们老教授的师父。”
我欣喜道:“能给我他的地址吗?”
工程师说:“你那么激动干嘛,教授退休后一直住在技术学院的教师宿舍……”
我不浪费一分一秒,得到了想要的信息,立刻关上通讯器,登上我的飞行器直奔目的地。
老教授是个绅士,对待我这样的闯入者他随时可以按下报警器,但是他只是目光平和地看着我,等待我说明来意。
我组织了一下措辞,说:“您好,我是宴清寒的……的家属,不知道您知不知道关于他的事。他从液态仓出来后一直无法正常融入现实生活,所以我想您可能会有办法。”
我说的半真半假,也做好了被他质疑的准备,老教授却是点了点头。
“我早就猜到了。”
我震惊:“您猜到了?”
他说:“他轮回了六次,洗脑了六次,早就不是正常情况了。”
我努力保持镇定:“那他还能记起来吗?”
老教授缓缓地摇了摇头:“恐怕不能,若是当今的技术或许只要花些时间,可三百年前的第一批实验者,那是很难修复的……”
我一阵头晕目眩,教授后面的话都听得不真切了,第一批实验者,那是怎样的绝境抱着怎样的心态才选择在不完美的技术前孤注一掷。
那一刻,我又想哭又想笑,最残忍最甜蜜的永远是现实。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脚步在门口顿住了。
我张开手:“抱抱。”
他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确定了我是认真的之后,耳根募得红起,长腿一迈,长臂一揽,把我拥在了怀中,生硬地安慰我。
“上班……不顺利?”
我倚在他的肩头,轻声说:“很顺利。”
就是因为太顺利了……
静谧的时光萦绕在我们身边,那是整整三百年的距离。
长久到,足够忘记彼此,可他一次又一次执着地在虚拟世界里追随记忆中的我,为了不忘记我,搞不好还给我们编织了无数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
真是个笨蛋。
终于,我知晓了一切,却无法记起我们的过去,他记住了我,却忘记了自己。
我安静地坐在书桌前写我的辞呈,登记员给我发来了张牙舞爪的影像讯息——你翘班两天,是不是不想干了!
我如实告诉他,我偷了管理员的身份磁卡,应该就是这两天要被革职了。
不到五秒,通讯器响了。
登记员说:“撕掉你的辞呈,明天来上班,带上磁卡给我。”
我问:“要公开检讨吗?”
他第一次爆了粗口:“检讨个屁,我看你就不对劲,管理员找磁卡时,我帮你顶罪了,我说我拿错带回家了。”
“你……为什么?”
“你还欠着我年终奖呢,想逃,没门!”
我低声说:“谢谢。”
登记员叹了口气:“我们一起工作了两年,现代人的寿命很长,未来还有一百多年可活,我勉强接受你这张脸,万一上头调了个丑八怪来跟我朝夕相处,那我得多惨。”
“是啊,未来还有一百多年……”我喃喃自语。
登记员继续说道:“再说了,以后我结婚,你得做伴郎。”
我燃起了八卦之魂:“你跟工程师表白了?”
登记员顿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手忙脚乱地关上了通讯器。
看来,被暗恋总归比暗恋好。
宴清寒靠在门边:“心情好了?”
我笑着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过去的时代无法追溯,好在我们拥有完整的未来。”
他低下头,看着我们交握的手。
“你在轻薄我?”
“……”
可能,我的未来依旧堪忧。
在我对宴清寒的态度逐渐明朗起来之后,他愈发得寸进尺,甚至对我的工作多方干涉。
“你一定要上班?”
“上班一定要笑?”
“为什么那个做鸡的不用天天面对那么多人?”
我纠正他:“是登记员,不是做鸡的。”
他略一挑眉:“为什么登记员不用天天面对那么多人?”
我思考两秒,说:“因为他只用养一个人,我要养两个。”
他的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
我一说也觉得颇为委屈,金屋藏娇这么久,牵一下手都要了老命了,更别提亲亲抱抱。
在思想开放的现代,我偶尔带他上一回街,他每每看见当街拥吻的情侣,薄唇一动,永远是四个字:伤风败俗。
我有时倒希望他能在我身上伤风败俗一次。
修好的机器人从工厂送了回来,我可算免除了手动榨汁的烦恼,但是又面临一项新的烦恼。
宴清寒抱着百分百的怀疑,不相信把生肉蔬菜往机器里一放就能自动生成美味健康的食品,非要自己亲力亲为地圈一块地自食其力自给自足。
如果他的昔日小弟能从虚拟世界里跳出来,看到眼前的情景准会大跌眼镜。
呼风唤雨地魔头大人,勤勤恳恳地种植蔬菜,浇水养花,时不时烦恼一下为什么没有虫子,再烦恼一下有虫子了该怎么办。
我苦口婆心地劝他:“你是个未来人,要相信科技的力量。”
他对我的话左耳进右耳出,逐渐适应现实科技后,以自己的一套标准来评定,哪些是可以信任,哪些是居心叵测的。
我趴在沙发上,看着他忙前忙后的身影,常常会想起当初的一句戏言:你不会飞檐走壁,不能唰唰唰杀人,更没有一水的小弟了,你现在身边只有我……
我们的亲人朋友大约都在漫长的岁月里归于尘土洒向太空了,即使有奇迹般活着的人,我们也都忘记了。
三百年前的我们选择了一条注定孤独的路,来博取一个关于未来的可能性。
许是我看得太入神了,他抬起头,皱了皱眉。
“怎么?”
我掂起下巴,对他说:“太不浪漫了,按你的远古思想,不是该带着我坐看云卷云舒吗?”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拭了拭手,站起身。
我不由感到紧张,难道他真想带我策马遨游?
接着,便听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云卷云舒。”
“……”
我高性能的声控天花板忠实地完成了二主子的期望,光影交织中团团白云舒展复又蜷起,春夏秋冬一转而逝,声音系统甚至自作聪明地朗诵起了古籍。
他期待地问:“浪漫吗?”
我扯开嘴角:“哈、哈、哈。”
晚上我心血来潮地打开家用系统,想知道我去上班时,他喊得是金庸还是古龙,然而数据铺开的那一瞬,我不禁莞尔。
他喊得是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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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本次虚拟体验的时间也设定在二十一世纪吗?”
作为一个登记员,我尽职地登记每一位客人的信息。
而站在我眼前的人,显然是一个“虚拟人生”狂热饭,至少在我上岗期间,已经见到他五次了。
“是的。”
056号客人点了点头。
我轻车熟路地设定好磁卡,接下来他只要往液态仓上轻轻一划,就可以体验崭新的第六次人生。
056号接过磁卡,安静地听我重复完操作流程,忽然说:“其实我有忧郁症。”
我愣了一下,心理疾病恐怕是医学技术永远攻克不了的难题。
“那么是您的医师建议您通过回到过去来辅佐治疗吗?”
“不。”
他苦笑了一下,随即他手上的腕带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是情绪探测仪,”056号解释说,“一旦我动了自杀的念头,便会响起警报。”
我顿时明白过来,自杀是现今法律所不允许的。
056号微微垂下眼睫,叹息道:“只有古时,死亡才能够自由选择。”
我装作没有听见这番反动言论。
056号笑了笑,向他的液态仓走去。
我看着他挺直的背脊,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是一个需要通过虚拟世界来体验死亡的人。
不过我只是个登记员,客人的选择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摇摇头,我重新投入到工作中。
休息的时间一到,我的后背就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工程师小哥走了都不知道。”
“什么?”
我来不及抱怨接待员粗鲁的打招呼手法,迅速向门那头张望,果然一个人影也没有了。我懊恼地锤了捶胸口,练了一夜的话又没机会说出口了。
接待员说:“你要一直拿不出行动,早晚得单身一辈子。”
我嗤笑:“像你家客人那种行动力就行吗?”
他脸一红,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咳嗽两声。
我仿佛嗅到了恋爱的酸臭味。
“你说洗脑是件好事吗?”我问。
他和他的客人经过一场来自旧时代的低端技术的洗脑,彻底忘了前尘往事,三百年后两个人竟然能破镜重圆也是奇迹一件。
他微笑道:“只要还活着,不管怎么样都是好事不是吗?”
接待员每天都在微笑,可是这一次的微笑,仿佛带着亮光,让人见了不由精神为之一振。
只要活着吗……
我不由想起056号,那个不断追寻死亡的人。
这时接待员低咒一声,收起脸上的表情,挂上职业的假笑。
056号醒了。
客人们在虚拟世界中渡过的漫长一生,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段谈话的时间罢了。
我看到接待员走近茫然的056号说了几句话,很快056号的眼里透出了露骨的失望。
那是当然的,他自以为彻底从世界上解脱了,结果眼睛一睁却发现这才是他真正人生的开始。
六次轮回,六次失望,慢慢会变成绝望吧。
我托起下巴,实在想不通忧郁症患者的内心,他真的能从虚拟的生活中得到一点喘息的空间吗?
056号点了点头,似乎已经了解了现状,接着他的头转向了我这里,接待员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
瞬间,茫然的人变成了我。
“我们穿越了吗?”
“我们?”
056号没有回答,而是目光坚定地望着我。
接待员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看来你已经走进了他的内心世界。”
我扶额,不管回到了哪个时代,系统为了帮助用户熟悉场景,更为了减少排斥性,所有人像都是由用户潜意识里的人面生成的,056号这句疑问的背后隐藏的信息便是——我是他深层意识中无法忘记的人。
我复杂地看着眼前只有几面之缘的客人,他望着我的眼神,好似我是他认知中唯一相信的存在。
接待员继续唯恐天下不乱地说:“你小心一点,我家宴清寒当初也是这么看我的。”
宴清寒,他跨越三百年的爱人。
我叹气,我知道眼下的情况该如何面对,056号还没从虚拟的世界中抽离出来,我应该联系他的紧急联络人,然后把他交由接待员引导,再通知工程师修复他的液态仓……
“喂,你欠我一个人情对吧。”
“嗯?”接待员眨了眨眼睛。
我深吸一口气:“这个客人交给我了,你不用引导了。”
接待员说:“可是你好像没受过相关培训吧,你确定你能引导他回归现实?”
正是因为我没接受过培训,所以他在我的手下是无法正常回归现实的。
我始终无法理解忧郁症患者的内心,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世界对他们来说是残酷的。
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056号始终安静地聆听着,他是个沉着的人,最初的茫然过后再没有露出惊慌的神情。
我的眸光扫过他面无表情的脸,心道真是一幅好皮相。
比起工程师不遑多让。
“我一定是疯了,或者被接待员带坏了,才会作出违反规定的事。”
我挪出椅子,让056号坐上去。
“所以,在21世纪,我们集体自杀了吗?”
他摇头:“我们过人行道时,被酒驾的司机撞了。”
这倒是挺意外的。
我说:“我以为你会在成年之后迫不及待地自杀。”
他奇怪地看着我:“我为什么要寻死?”
我手中的杯子,啪叽一声掉到了地上,清洁机器人脑门上的绿光一亮,不出五秒,地板再度焕然一新。
056号发出一声感叹:“真的是科幻世界。”
我诧异地看着他,洗脑把他的忧郁症都洗没了吗?
056号对我笑了笑,他长得很端正,笑起来世人如沐清风,我曾经暗暗猜测过他的职业是不是古典文学教授。
好巧不巧,我对长得好看的人向来是没有抵抗力,默念了几遍我心仪的人是工程师小哥,才勉强收住心中的荡漾,正了正脸色。
“我最多收留你一个礼拜,检查员就会发现你的档案有问题了。”
他依旧是笑的,对我轻声说:“谢谢。”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划过的都是他醒来后,眼中一闪而逝的失望。
一个人住久了,起床后看见另一个人站在家中总要花几秒钟来消化的。
风度翩翩的056号非常自然地替我按下翘起的乱发,说了句“早安”。我幻想过无数次与工程师的婚后生活,毫无征兆地由另一个人上演了。
“早、早安。”我结结巴巴地回道。
056号漂亮的眼睛弯了弯:“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我更惊讶了:“你会用?”
“不会,”056号说,“好在我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可以声控的。”
“其实声控早就淘汰了,只要在大脑中植入芯片,心念一动,机器人会自动为你准备好一切。”我说。
056号问:“你植入了吗?”
我瘪瘪嘴:“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张了张口,“因为我是保守派。”
056号大约以为我在讲笑话,很配合地握住拳头,抵住唇笑出了声。
我搔了搔脸颊,不好意思告诉他,因为我暗恋的人是个技术人员,我害怕他哪天从芯片里窥探到了我内心的那些不和谐的妄想。
家用机器人端上香喷喷的烤面包,我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问:“21世纪我们是朋友吗?”
056号闻言放下刀叉,用一种奇异的,包含憧憬与遗憾的口吻说:
“是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