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湿漉漉粘附的黑色长发胡子糊了满脸,克莉丝一开始还以为从水里钻出来的是一只海怪。
法国海怪肯定是不会说英语的。
克莉丝的语气从没这么陈恳:“……这艘船就要沉了,你上来也没用。”
多个人沉得更快。
“我可以帮你!”爱德蒙站在洇水的甲板上,急切说,“我会补船,暴风雨就要来了,继续呆在这里,我们都会被淹死的。我绝没有坏心,请你相信我。”
他说完,忍不住看了一眼天色,现在的乌云动得不那么剧烈了,像是在酝酿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
结果对面的人却不为所动,左手不慌不忙拿起手杖,伸过来,用竹节的末端挑起了蒙在他眼前、因为着急来不及抹开的头发。
恰好有闪电像是游蛇一样略过,从头顶的浓云间隙投出光来,将两个人之间照亮了。
这下他们对视了,把彼此的眼睛都看得很清楚。
“现在,你是船长了。”
把保险重新关上,让枪滑回袖子内袋里,克莉丝淡淡道,手刚从背后拿出来,就被男人塞了一只小木盆。
“你来舀水,我去看看哪里漏了。”
因为盆里浓郁的鱼腥味,克莉丝忍不住蹙了眉,还是把外套的长下摆在腰上系好,推了袖子,开始弯腰把水还给大海。
没过多久,水位的确下降了不少,情况比她先前一边倒水一边涨好多了。
很快,新上任的船长从内舱跑出来,虽然看不清脸,语气却很严肃:“现在暂时控制住了,不过撑不了太久,下次再大进水就再也补救不了了。我们最好赶紧离开这片海域,找个地方弃船登岛。”
他还忍不住补充:“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破洞。”
克莉丝:“……”
她只是不小心触了个礁,能撑到现在已经不错了。
风突然大了起来,像是马驹终于回到了优秀的骑手手里,小船在海浪间变成了一片叶子,轻快飞驰起来。
在“前帆是什么?”“主帆索?是这条绳子吗?”“原来这个就是斜拉器啊。”三连后,前法老号大副忍不住开始怀疑,年轻人究竟是怎么把船开来这里的。
最后他无奈接受现实,放弃了让这位明显不干活的小少爷帮忙,自己四肢并用,掌舵扯帆,和狂风巨浪做斗争。
这时候云变得很低,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海面像是一锅被放在马车上颠簸的汤,船则像雪橇一样,从浪峰滑下,又被推上另一个更高的浪头。
比海盗船这类游乐项目刺激多了。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迎来第二次进水,他们都呆在舢板上,方便应变各种情况随时跳船。
克莉丝环抱住了桅杆,好几次觉得自己要被颠飞出去,幸好她之前受到“船长”提醒,已经把箱子捆好,这时候只需要顾住自己就行了。
从海里冒出来的怪客底盘很稳,站在她面前,被浪头拍击浇过,依然攥着轮舵岿然不动。
——如果不是水手,那也一定是海盗,而且有多年的水上驾船经验。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只下了几分钟的雨,他们就将那片黑云和风雨抛到了身后,海面变得平稳,而天际微微泛白,视野变得清晰了不少。
克莉丝突然又对先前的猜测产生了怀疑。
面前的人被须发掩盖了面目,反衬得他更加苍白,像是刚从墓地里醒来的吸血鬼一样,而那些依傍着港口和海船生活的人,无不是因为风吹雨淋变成了古铜色。
她发现他的时候,附近根本没有任何岛屿,所以他至少游了很长一段路,上船后还能拉动风帆,这种体,过去显然是从事体力劳动的。
克莉丝盯着他打量的时候,因为扯动风帆的动作,劲健的手臂现出非常流畅的肌肉线条。
匀称消瘦,块垒分明,这个男人简直就是一塑从博物馆跑出来的罗马石雕。
……连什么都不穿也非常还原。
可能方圆十几海里都只有他们两个人,克莉丝实在有些不忍直视,从一边的行李箱里翻出了一片斗篷,表情自然递给他。
“谢谢。”
为了防止掘墓人在抬尸时发现不对劲,逃犯早在牢里就脱下了囚衣,心里感慨了一番英国人果然很保守后,他感激披上了。
终于遥遥看到一座海岛时,船里的水位又一次开始上涨。
经过了一夜的颠簸,现在才出现问题已经是上帝保佑,开足了帆,将绳索绑好,两个人非常一致抄起木桨开始朝前划。
一声沉闷的声响后,破船在小岛前搁浅了。
年轻的绅士提了行李,轻快蹦上沙滩,一直跑到了潮水涨不到的地方,才埋头检查自己的两个箱子,从书的夹层里抽出几张纸钞,看到没有打湿,长长舒了一口气。
看打扮就是出身优渥的有钱人家少爷,现在当着自己的面露财,显然戒备心不太高。
爱德蒙只好装作没看到,在甲板上收拾了一些还能用的东西,有意耽误了一会,才走上岸。
一见面,年轻人果然开始打听他的来历。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发现逃犯时,伊夫堡会鸣炮示警,这在和平的年头只有一种意义。而这位小少爷听到后,很快会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份。
毕竟是靠着他的船才来了这里,如果对方实在害怕,要求自己离开这座岛,唐泰斯没办法拒绝。
最快到今天早上,一切都瞒不住了,至少在此之前,让他先休息一下吧,他已经一夜没有合眼了。
爱德蒙想着,这才有些为难道:“我其实是一个直布罗陀海盗,因为得罪了船长,所以被他扒走所有东西,扔下了船,我已经在那附近漂流一天了。”
他这头长发和大胡子实在很难解释,对方毕竟是外行人,应该不会相信水手许诺立誓,还不如说点常人愿意相信的话,比如海盗,他们怎么打扮都不显得奇怪。
克莉丝面露恍然:“难怪你的英语那么好。”
直布罗陀是英国殖民地,就在西班牙南面,出现在地中海一点都不奇怪。
还挺会编的。
“你不害怕?我是说,我可是一个海盗。”
“当然不,你不是已经说了吗,你没有恶意,”克莉丝眼都不眨,面带微笑,“而且这一路上你已经证明过了。”
“对了,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用油纸包好了,一点都不潮。”
唐泰斯把当时见到克莉丝时,她踩着的那只木桶也带下来了,正好倒扣在沙滩上充作小桌案,将纸摊开,两个人就着熹微的晨光开始吃他们迟来的晚餐。
长期的监狱生活已经把逃犯的胃变得很虚弱,他只撕了两片面包就停了手。
少爷却还在长身体的时候,看上去也从来没有和人分享过东西,自顾自把剩下的吃光了,接着又拿出了从四个强盗那里抢来的酒。
大海上,这就是唯一的淡水源。
克莉丝灌了一大口,才递给唐泰斯,水手习惯了船员间传递东西,非常自然直接就着酒瓶子口喝,他再想还给她时,年轻人已经躺在了木桶边,合衣枕着手提箱睡着了。
酒温暖了身子,睡意来得特别快。
唐泰斯睡得很沉,没有梦到任何人。
即使是最开始跟着跑船的时候,他也没这么累过。长距离游泳,还驾着一艘破船从暴风雨前挣脱出来,实在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现在就算是打雷也叫不醒他了。
再睁开眼时,太阳已经爬了上来,皮靴和外套被晾在一边。
不远处,少年穿着白色高筒袜走在细白干燥的沙滩上,内衫垂坠贴身,把人包裹得更加纤细文弱,似乎任何一个成年男子只消用一只手就能勒死他。
爱德蒙望着日头估算方位和时间,突然跳起来,向伊夫堡的方向眺望。
“你在看什么?”克莉丝注意到他醒了,走过来好奇问,不过因为迟迟得不到回答,很快又丧失了兴趣,走到一边。
他在等炮声。
按说现在已经开始送早饭了,不过每次这个时候,他都躺在稻草床上,不理会狱卒。最开始是因为丧失生志,后来跟着神甫夜间学习并挖地道,早上就成了他的补眠时间。所以狱卒可能习惯了,还认为悄无声息躺在那里的是自己。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辨听。
四下里非常安静,除了海浪拍打沙滩和海鸟的鸣叫,就只有少年哼歌的声音。
等等,哼歌?
下意识转过身,看清楚声音源头时,爱德蒙直接呆住了。
少爷哼着一只水手小调,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居然还抱着一本书。
爱德蒙:“……”
他们现在流落荒岛了,又不是出来郊游,没有人发现说不定就困死在这里了,为什么这小子心情还能这么好。
克莉丝注意到他的目光,向他示意手上的书,“也许你听说过?笛福写的,《鲁滨逊漂流记》。我觉得现在看这本最合适了,说不定还能指导我们一些什么。”
作为一个水手,爱德蒙在小时候就很喜欢这个故事,家里还放着一本法文版。
里面的内容他再清楚不过了。
“是的,我听说过,这位作者也是一个英国人。”逃犯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冷静一点,“但是你得明白,这是小说,是编的。”
少爷却不理会,自顾自说:“我看看,下一步,我们需要回到原来的船上拿东西。”
“今天早上涨潮了,它离我们现在有点远。”
可能是那场暴风雨的缘故,虽然他们所在的小岛没有下雨,这一会的海浪却比昨晚到的时候要激烈多了,把搁浅漏水的小渔船又往岸上冲了不少。
到落潮时,那艘船就孤零零停在了沙滩上。
唐泰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