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男人一只手捂着嘴不住地咳嗽,另一只手撑在凳子上想要站起身。
不远处的护士和医生听到巨响后吓了一跳,赶忙快步跑了过来。走廊两边的房门一扇接着一扇打开,人们探出半边身子好奇地张望着。
“喂!你们干什么呢?”
不等值班主任靠近,一旁站着的保镖面无表情地上前把人拦了下来。
“不好意思,我们处理点私事。”
五名身材高大的保镖不约而同地跨出一步,遮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陆明辉。”
俞九如拽起他的衣领,面前的男人不过才二十四岁,身上却已透出些放浪形骸后的老态。
那双淡灰色的眸子里像是结了厚厚一层冰霜,看得陆明辉忍不住一哆嗦,说起话来都有些结巴。
“小、小九爷,您这是做什么……”
“我只问你一遍。”
俞九如伸手扣住他的脖子,拇指抵在脆弱的颈动脉上,男人的脉搏近乎慌乱地跳动着。
“是不是你动的手?”
陆明辉愣了愣,“您说什么?”
俞九如一双眼睛如同两池深不见底的寒潭,又冷又沉。他突然重重一拳打在他腹部,拳头落下的位置和方才踹的那一脚完全重合。
“你现在知道我在说什么了吗?”
离开病房前,护士掀开被子替俞孟芪检查伤口,他清楚看到了姐姐小腹上那块暗紫色的淤青。
俞九如上一世师承杂家,习得一身武艺,后又为了混口饭吃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当了个下九流的武旦。那种模样的淤青是怎么来的,没人会比他更清楚。
“呃啊!”
陆明辉忍不住痛叫了一声,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他大口喘着粗气,稍一缓过来就连忙神色慌张地摇头。
“不是我,不是我踢的她!”
见俞九如不为所动,陆明辉急忙解释道:“孟芪她怀着我的孩子,我好好照顾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动手打她。小九爷,不是我!真不是我!”
他竭力试图把自己摘干净,却没有注意到俞九如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一旁站着的俞九方也是神色冰冷。
无论俞孟芪人在哪儿,她身上都刻着俞家的印子,什么时候俞家的儿女竟沦落到让人肆意打骂的地步。
自从二姐和三姐离开港都,俞九如就拜托大哥安排人暗地里照看着,虽不保她们生活奢侈但至少也安全无虞。要说能伤到她的,也只有跟她朝夕相处的那几个人。
“不是你?”
陆明辉忙不迭地点头。
“小九爷,真不是我啊!”
俞九如松开陆明辉,冷冷地看着瘫坐在地的男人,“陆明阳?”
话音落下,陆明辉瞬间噤了声,下意识把目光投向站在一旁低垂着头、一声不吭的俞孟茗。
俞孟茗双手握拳,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头往下又低了低。
“砰——”
观察室紧闭着的大门突然敞开,护士从里头走了出来。
她一边写着检查记录,一边简短地说明情况,“目前出血还是止不住,我去叫医生过来看看。”
直到放下笔抬起头,她才注意到门外有些奇怪的气氛,就连值班主任都被几个彪形大汉挡在了外面。
她见状愣了愣正要询问,就见一位身着白大褂、看上去已年过花甲的老医生快步走了过来。
乍眼望去她只觉十分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值班的主任医生倒是很快认出了来人,“老师!您怎么来了?”
老者拍拍他肩膀算是打招呼,随后越过他径直走到俞九方身前。
“俞总。”
俞九方同他点头致意,“您一路赶来辛苦了,里头躺着的是家妹,目前情况可能不太好。”
“好,我先去看看。”
事关人命,老人一秒都不耽误,穿上隔离服便进到了观察室,一旁的主任医师虽然还没太搞清楚状况,却也赶忙换好衣服跟了过去。
护士转而冲着俞九如问道:“你是病人的直系亲属?”
俞九如立马点头应是。
“你也是ab型血?”
“对!”
“我这儿刚收到血库消息,目前ab型血库存告急,你先跟着我去抽血。”
那种迫切想要做些什么,却十分清楚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让俞九如有些茫然。在听到护士的话后,他眼前一亮,像是抓住根救命的稻草,急匆匆就要跟着她去抽血。
“不行!”
俞九方一把拉住他,皱眉道:“他有重度低血糖不能献血。”
“哥,我没事。”
“别拿自己身体胡闹。”
俞九方脸上满是不赞同,“你在这儿守着,我跟她过去。”
在俞九方离开后,观察室外顿时空荡了许多,被留下来的三名保镖尽职尽责地守在一旁。
角落里,陆明辉半坐半蹲,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俞海怀里抱着的孩子。三姐俞孟茗则低着头一言不发。
俞九如沉默地站在原地,难以遏制的愤怒过后,一股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席卷而来,将他的心吊在了半空中,上无所依、下无所靠。
“少爷。”
俞海怀里抱着奶团子,面露担心地看着他。
俞九如弯下腰,安静地瞧着那个跟猫咪一般大的小家伙,片刻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过他温温软软的脸颊。
小孩兀自睡得香甜,并不知道一门之隔的房间里,与他血浓于水的母亲正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
俞九如心中一滞,喉咙阵阵发涩。他低下头,额头抵在俞海肩上,声音里带着俞海从未听过的不安。
“阿海,你告诉我,我能做什么?”
“没事的,少爷,没事的。”
俞海心疼得厉害,却也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三个毫无意义的字。
他年长俞九如六岁,在十一岁那年被接到了俞宅,算是半陪半看着俞九如长大。上一次见到他这么难过,还是在俞母过世那段时间。
但孟秋彤死得突然,连抢救都来不及。他更多的是逐渐接受母亲已经不在了的事实,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她即将离去却束手无策。
俞海明白俞九如此时的无助,正因为明白,他知道所有安慰的话都无济于事,也只能暗暗祈祷,希望俞孟芪平安无恙。
对于生死大事,人们或多或少都会有所感觉。如果预感作数的话,那么俞九如现在的预感很不好,不好到让他甚至开始害怕。
仿佛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正在从指缝间悄悄溜走,他想要伸手去抓,却怎么也留不住。
明明和姐姐之间只隔着一扇薄薄的铁门,却像是天各一方。她方才说的每一个句话、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如同幻灯片般在眼前一帧帧闪过。
俞九如前世是个弃儿,生得孤单活得孤单,临到终了也死得孤单。
在戏班子里当学徒那会儿,但凡不出戏的时候,他就去买张比脸盘还大的白面饼子,蹲坐在人声鼎沸的集市口,一呆就是半天。
他看着跟自己一般大的孩子嘴里喊着爹娘,拽着他们的袖口要这要那,被父亲母亲揪着耳朵训斥,看着兄弟姐妹追追逐嬉闹,“咯咯咯”的清脆笑声隔着老远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看到入神时,连饼子都忘了啃。
直到太阳落山,不知逮哪冒出来的男男女女一边没好气地叫骂着,一边四处搜罗那群泥鳅似的调皮鬼,生拉硬拽把他们扯回家。
俞九如时不时会想,多会儿他也能像那群孩童一样,被人记挂在心上。不见了会有人找,做错事了也会被揪着耳朵教训,耍耍赖就能有糖葫芦吃。
多年后,他摇身一变,穿上朝服做了伶官,成了在天子近前说得上话的红人。来找他的人多了许多,但真心在乎他的人却好像更少了。
直到临死时,法场内外被围得水泄不通,却遍寻不到一个愿意为他掉眼泪的人。耳边听到的罪名荒唐可笑,百姓们的唾骂像针尖儿一样,扎了他一身的窟窿。
未成想再睁眼时,那些他曾经只能在脑袋里幻想的期许竟都唾手可得。但这并未没让他习以为常,反而视若珍宝、惜之如命。
正因为曾经没有过,
所以格外珍惜。
又因为已经体会过,
所以害怕失去。
俞孟芪年长他八岁,自从母亲离世后,二姐待他亦姊亦母,是他生命中无比重要的至亲。
即便有了后来发生的种种,但在俞九如看来,人生漫漫,哪怕行差一步又能如何。二姐现在也才二十六岁,还有大把大把的日子等在前头。
怎么会这样?
怎么可以就这样?!
不知多会儿回来的俞九方伸手揽过他坐到凳子上。
“小九。”
俞九方想对他说一句没事的,话到嘴边却讲不出口。
“砰——”
老医生推开门走了出来,看到二人的模样后比划了个手势,示意俞九方跟他到一旁说话。
俞九如站起身,脸色虽苍白却也沉着,“我没事,您说吧。”
老者点点头,“她已经输了将近五千毫升的血,相当于把体内所有血液都给置换了一遍。现在看来,想要依靠药物控制出血的成功率并不大。”
俞九方沉声问道:“您什么意见?”
“我个人建议是动手术,实在不行可能需要切除子宫,但手术风险也不小,你们得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俞九方闻言眉头紧锁,第一次有些犹豫,这二选一的抉择事关生死,他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替俞孟芪决定。
“如果不做手术会怎么样?”俞九如哑声问道。
老者摇了摇头,话虽未明说,但其中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十分清楚了。
看着沉默下来的两兄弟,老人也没多催促,替别人尤其是至亲之人做下关乎生死的决定从来都不是易事。
大概一分钟后。
俞九如抬起头,目光不再犹豫,“您准备准备,做手术。”
几秒钟前,一个算不上久违的软糯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老大,我有办法提高手术成功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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