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妧正低头想着,小厮就带赵三过来了。
赵三生的膘肥体壮的,那粗布麻衫几乎绷在了身上,又因为常年在伙房干活,衣物上沾染了不少星星点点的油光,祁湛略瞧了他一眼,就将目光转过去了,似乎是问都不想问他一句。
倒是钱氏充满了耐心,笑面盈盈的问“昨个儿紫苑可去你那领了羊肉”
赵三跪在地上,道“奴才昨个儿一直呆在伙房里,可伙房里根本没人来过,更别说紫苑姑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楚妧看着赵三满面油光的样子,脑海里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忙转头对身旁的夏云小声吩咐了两句,夏云当即便低着头,向偏房跑去了。
钱氏看到了楚妧与夏云的动作,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问两句,可最后化成了一抹轻蔑的笑。
事情全在她掌握之中了,楚妧还能翻天不成
夏云一个丫鬟又能做什么
钱氏微笑道“府里总有些不懂规矩的下人,说到底还是跟主子平时的疏漏有关,好在问题发现的及时才没有酿成大祸。不过今天犯事的奴才,定得严加惩治才是,不然下人们有样学样,府里还不得乱了套了。”
祁湛双手交握着靠在椅子上,将钱氏的话一字不落的听在耳朵里,末了,他说了句“是得严加惩治才是。”
清晨的凉风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轻轻拂过每个人的面颊,祁湛的语声也如风一般冷淡,淡到听不出任何情绪,可那眼神却如头顶洋洋洒下的一抹光,将每个人细微的表情都看在眼里。
明明沐浴在阳光下,却无端地让人觉得冷,仿佛眨一下眼睛都会暴露自己内心阴暗的想法似的。
钱氏脸上的笑容在祁湛冷淡的目光下渐渐凝固,先前那胜券在握的表情消了一半。
明明是附和她的一句话,怎么听着总像是意有所指
钱氏都不说话了,其余下人更是气儿都不敢出,恨不得自己是石头做的一般。
楚妧没料到局势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扭转过来了。
祁湛甚至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只需要一个眼神吗
楚妧看向祁湛,祁湛没有看她,而是将目光落在了紫苑身上。
紫苑被他目光接触的一瞬,肩膀瞬间绷紧了,连舌尖都散开了淡淡的血腥味儿,像是承受不住压力似的,她轻轻说了两个字“世子”
“嗯”依旧是淡漠地透着几分慵懒的语气,他不紧不慢道“你在临华院呆了三年,不如你给钱夫人讲讲,临华院是如何处置犯错的下人的。”
紫苑紧绷的肩膀微微颤动起来,极轻的嗓音带着几分颤意道“杖杖毙”
“只是这样”祁湛的眼睛依旧紧盯着她“要不再好好想想,临华院之前那几个,是怎么死的”
紫苑的面上血色尽失。
那几个丫鬟也如她一样,是钱氏送去的,却都活不过一天。
她虽不知她们究竟犯了什么错事,可她们每个人的死状都十分凄惨,以至于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临华院对她们这些下人来说都是地狱一般的存在。
而祁湛就是地狱中索命的阎罗。
那时的她对这位阎罗自然是没有丁点儿想法的。
她第一天来的时候,不敢说一句话,不敢做一件多余的事,甚至不曾踏进主院半步。
就这么相安无事的过了两天,她连祁湛的面都没见着,直到第三天,傅翌才给她安排了差事,告诉她做好分内之事,忠于主子,不要有多余的想法。
她便一直照着傅翌的话去做,就这么相安无事的活下来了。
中途钱氏曾找过她几次,但她记得傅翌那句忠于主子,不敢有丝毫二心,一直在临华院做着打杂的活儿。
可渐渐的,紫苑发现,外人口中的索命阎罗并不如传言那般恐怖。
很多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呆在书房里,安静而清冷,就像是没有繁星相伴的月,透着那么一丝淡淡的孤独,遥不可及,却又让她止不住的想要接近。
她想做他的繁星,哪怕是晨风中一吹即散的云。
只有一瞬也是好的。
可她从未有过那样的机会。
他的目光也从未在她身上停留过。
紫苑原以为他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直到她无意中看到了,他在窗前的偶然一次抬眸。
那是一种温柔到近乎迷醉的目光,透过层层光线斑驳的叶,只为了看一眼映在对面窗纸上的影子。
是楚妧的影子。
那一刻她才明白,那清冷孤寒的月也有如晨光般温暖的时候。
她想要这种温暖,所以她愈发疯狂的想要留在他身边,她想着他的目光也总会有为她停留的那一刻。
现在,他的目光终于在她身上停留了,却幽冷的好似风刀霜剑般的刺人。
让她轻易地想起了第一次来临华院的恐惧。
不她要的不是这样的目光。
紫苑猛地跪倒在地上,颤声道“奴婢只想忠于世子,常伴世子左右,别的,奴婢一概不知”
祁湛嗤笑,声音轻的仿佛飘然而过的羽毛“你拿什么忠于我”
“奴婢、奴婢”
紫苑结巴半天,也没说出来一句话。
钱氏坐不住了,插嘴道“世子怎么放着犯错的下人不处置,反而要为难无辜的紫苑”
“无辜”
这两个字在祁湛舌尖上转了一圈儿,像是在细细品味似的,过了半晌,他道“那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无辜的。”
院内鸦雀无声。
直到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傅翌带着两个小厮从院外走进来,其中一个小厮手里拿着半块羊肉,轻轻放在了赵三面前。
祁湛这才将目光从紫苑身上移开,看着赵三,淡淡道“这块羊肉是从你伙房里拿的,你可认得”
羊肉都长一个样,赵三又哪里看得这羊肉是不是从他伙房里拿的但祁湛说了是,他也不敢质疑,只能点头道“认得认得,是从小的伙房里拿的没错。”
紫苑闻言,肩膀止不住的抖。
他们现在拿羊肉过来,难道是发现什么了么
难道羊肉上有什么疏漏
紫苑死死盯着那块羊肉。
可那羊肉上除了一点结冻的冰碴,并无特别。
然而祁湛这次没有问她,而是问傅翌“昨天除了临华院伙房里做了鱼,还有其它伙房做鱼么”
傅翌道“没有了。”
祁湛看向赵三,淡淡地问“那这羊肉上为何会有鱼鳞”
鱼鳞
赵三瞪大了眼睛,对着那羊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遍,也没发现祁湛所说的鱼鳞。
坐在椅子上的楚妧看了半天,也如赵三一样,没看见鱼鳞。
跪在地上的紫苑和坐在一旁的钱氏都没看见。
哪有什么鱼鳞,莫非是祁湛眼花了不成
赵三看向祁湛,低声道“小、小的没发现”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祁湛冰冷的目光打断了。
众人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块羊肉上。
明媚的晨光下,那羊肉红白相间,肥瘦得宜,他们甚至能看到羊肉上交错的纹理纤维和紧贴着皮肉的筋骨,可哪里有什么鱼鳞
根本没有鱼鳞啊
众人一头雾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一个人敢说出口。
气氛安静的仿佛凝固住了。
祁湛的目光也愈发冷冽。
直到一阵寒风吹过,其中一位跪在地上的小厮像是承受不住这冰冷的气氛似的,哆哆嗦嗦地开口道“小小的看见鱼鳞了,就在就在那羊肉筋骨的左边。”
此话一出,马上又有一个机灵的小厮附和道“小的也看见了好、好大一块鱼鳞,还闪光呢你们都没看见吗”
“看见了”
“我也看见了”
“是鲤鱼鱼鳞”
“放屁世子昨晚吃的鲈鱼,怎么会是鲤鱼鱼鳞,这分明是鲈鱼鱼鳞”
“啊对对对,是鲈鱼鱼鳞”
附和的声音此起彼伏,钱氏的眼睛越瞪越大,还是啥都没发现。
这群人瞎了不成
哪有鱼鳞
倒是楚妧明白了祁湛的意思。
这就和指鹿为马差不多。
在这小小的庭院里,祁湛就是天,他说羊肉是方的,就没人敢说成圆的,他说羊肉是黑的,便没人敢说是白的。
有没有鱼鳞根本不重要。
他要的只是对事情绝对的掌控权和话语权。
他的手段,还真是强硬的可怕。
在众人的附和声中,紫苑和赵三的头越埋越低,以他们的头脑即使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能感觉到事情在向不利的方向发展。
祁湛的指尖轻轻在椅子扶手上扣了一下,众人的附和声立刻止住,祁湛盯着赵三,一字一顿的问“既然紫苑没去你那拿过羊肉,那这羊肉又怎么会沾上临华院才有的鱼鳞”
赵三还是一头雾水“哪有鱼鳞小的没看到鱼鳞啊”
祁湛微微敛眸,转动了一下手中的玉扳指,嗓音冷淡道“既然是个睁眼瞎,留着眼睛又有何用。”
说着,他便微微抬手,傅翌立刻走到了赵三面前,一手抓起赵三的衣领迫使赵三抬头,另一只手掏出把匕首,寒光一闪,便要向赵三眼睛刺去,惊惧中的赵三再也顾不得看没看见了,马上道“小的看见了小的看见了是世子院子里的鲈鱼鱼鳞”
祁湛指尖在扶手上点了一下,傅翌这才放开了手,劫后余生的赵三立马跪倒在地,道“昨天傍晚紫苑姑娘去小的那里讨了羊肉,可到了晚上寅时,她又将这羊肉送回来了,小的问她怎么回事,她什么都不说。直到刚才,春荷去找小的,让小的无论如何都不能说自己见过紫苑姑娘,并给了小的一块银锭,小的就就同意了”
说着,赵三就磕起了头,嘶声求饶道“是小的一时糊涂,见钱眼开,求世子饶小的一命吧”
祁湛还未说话,一旁的春荷就站了出来,对着赵三就是两个耳光,道“你个烂了舌头的下作东西,为什么污蔑我我何时见过你又怎会给你银锭”
赵三忙从衣袖里掏出一锭银子,道“姑娘怎么这么差记性这银子可还在这呢”
春荷动作惊慌的忙想将那银锭丢了去,可一回头就看到了祁湛那冰冷的眸子。
阴恻的瘆人,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一样。
春荷当即便不敢动了。
祁湛望向钱氏,淡淡道“下人不懂规矩,到底还是跟主子的疏漏有关,今天犯事的奴才,是要严加惩治,钱夫人觉得,春荷该如何处置”
祁湛竟将她开始说过的话一字不落的还回来了。
钱氏这才将目光从羊肉上收了回来。
若非亲眼所见,她根本不相信病弱的祁湛居然还会有如此恐怖的掌控力。
祁湛现在问她该如何处置
她说话又如何算数
她开头说的每一句话都变成了一把插向自己心脏的刀
即使她现在想救春荷也无能为力了。
钱氏的脸色渐渐苍白,手紧握着椅子扶手,过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世子看着办吧。”
祁湛淡淡道“那就杖毙罢。”
话音刚落,便出来了两个人,将春荷拖出去了。
春荷直到被拖出门槛才回过神来,哭喊道“大夫人救我大夫人”
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被人堵住了嘴,没多久,院外就响起了沉闷的击打声,一下又一下,不断地撞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钱氏面白如纸,就在座位上呆了半晌,直到那声音渐渐消失,她才猛然醒悟,直直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低声道“世子好手段,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我就不打扰世子,先行告辞了。”
祁湛转了转手中的扳指,并未多言什么,像招呼下人似的,微一摆手,示意钱氏回去。
钱氏纵然再心有不甘,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惹祁湛,跺了两下脚,头也不回的走了。
紫苑的身子颤抖如瑟瑟落叶,面色已是如死一般的灰白,眼睛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祁湛,似乎是在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可祁湛似乎并不急着处理她,反而将目光落回赵三身上,淡漠地吩咐道“拖出去,杖十,赶出怀王府。”
赵三捡了一条命,也不敢多言什么,像死鱼一样被拖出了院子。
院外很快又响起了令人恐惧的击打声。
沉闷的击打声如雷一般鼓动着紫苑的耳膜,击的紫苑耳膜嗡嗡作响,她紧绷的心弦再也承受不住,忽地伏在地上,失声痛哭道“奴婢做的一切都只是想留在世子身边,奴婢不想离开世子,奴婢只是希望世子多看奴婢一眼,奴婢喜欢了您三年啊”
院内鸦雀无声。
便是院外的击打声也顿了一顿。
傅翌反应快,赶紧那布条塞住了紫苑的嘴,呵斥道“污言秽语的瞎说什么,也不怕冲撞了世子”
紫苑的哭喊声化作低沉的呜咽,脸上的泪痕在阳光下清晰的刺眼。
祁湛的眼神从最开始的冷漠变成了深深的厌恶,他猛地一摆手,示意傅翌将紫苑拖出去,似是不想再看她一眼。
可下一秒,他就感受到了身侧传来的目光。
祁湛心脏猛地跳动了两下,像是被她抓住了什么事儿似的,心里竟有了些紧张的期待。
她会因此生气么
她会因此而哭么
那么,她会不会因此变得很在乎他
祁湛抑制住自己的心跳,缓缓转过头去。
楚妧正看着他。
她清亮的眼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眼里的神色一如院内跪着的下人一样。
有震惊,有好奇,有探究。
却独独没有他所期待的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