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阁傍晚时分,克洛斯诚恳地邀请医生与他们共进晚餐,三人在侍者的带领下一同前往旅馆的餐厅。
“年轻人,很有眼光啊,”老医生坐进椅子里,笑着点点餐桌上的宣传立牌,“曼恩七宝饭,每一种原料都是曼恩城里的特色食材,在别处可找不到。”
格拉西亚拿过立牌,却没见解释:“七宝?”
“城墙黑石搭起的灶台、城外林子里砍下的曼恩木、每日清晨的积雪融水、雪地里长出来的白雪米、城墙脚下甘草熬的糖、太阳下晒干的萱叶,还有各个餐厅的独门酱料,”老医生从制作流程开始,一样样说给他们听,“端上来只能见一碗米饭,但味道慢慢就吃出来了。”
“讲究。”克洛斯笑道。
老医生也笑了:“有讲究的。”
克洛斯和老医生聊得挺高兴,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前一天就见过了面。
但格拉西亚并不太感冒。
他心里依然存疑。
草药能解释他遇见巨熊的幻象,可他摔死、刺死、扎死的意外怎么解释?
意外生之后,他的身体安然无恙,这又怎么解释?
有了这样的怀疑,格拉西亚对眼前的老人也有了点抗拒情绪。
而且他也不喜欢老医生的中性模样——这个人虽然面容和善、仪态大方,但声音细声细气,撩、抚胸的微小行为非常女性化,又不够女性化,处在一个尴尬的性别模糊带。
这是霜星的生理特征,格拉西亚知道。
但他还是不太能接受。
他之前工作的地方就有这样的同僚,他也一直不太能接受。
没错,他就是这么狭隘的一个人。
于是,他听着克洛斯和老医生谈笑风生,安安静静、安安分分地吃自己的饭。
按之前老医生的介绍,七宝饭里加了糖,又有拌料,理论上应该是甜的——要么是咸的,但格拉西亚越吃越觉得苦——苦得他嘴唇麻,舌尖直。
他谨慎地用餐勺拨开萱叶、拨开酱料,只吃最纯净的白雪米。
依旧苦涩。
那种不详的预感又涌上来了——
格拉西亚向后摔倒的时候,心里一点也不难受。
正相反,他心里反倒有点释然。
这一回,他确认了。
他确实死过——不止一回。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反应力、洞察力在这颗普通星球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以复加的倒霉劲儿。
有那么多草,偏偏克洛斯拔出有致幻效果的那一株;有那么多箭,偏偏射向他的是没有保护措施的那一支;有那么多冰棱,偏偏在他摔倒的时候开始断裂。
真的很有意思。
摩洛有疑点,但他远在天边,折磨自己有什么好处?
谁憎恶他?
黑暗降临的时候,格拉西亚扪心自问。
谁憎恶他?
【六。】
“香料过敏,亲爱的。”克洛斯轻轻吹了吹手里的勺子,“你太挑嘴了。”
热汤的雾气在空气里飘散开来,带着某种无与伦比的真实性。
格拉西亚张开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接受对方的服侍:“没办法,养尊处优惯了嘛。”
克洛斯瞪了他一眼:“我可不会一直心甘情愿地当你的仆人。”
这话一出口,仿佛他们仍在维尔林西亚上争执。
格拉西亚有点感慨。
现在的克洛斯固然乖,可乖得让他很不适应。
起初他留克洛斯在身边,可不是为了留一个仆人、一个没脑子的服从者。
但他每一次死亡都像一句警告,让他慢慢回过神来了。
克洛斯真的失忆了吗?
格拉西亚乖乖张嘴,又喝了一口汤。
他的梦境真的只是梦境吗?
疗养舱里装着的两个克洛斯,一个死气沉沉,像具尸体;一个完美无瑕,能让他真实感受到“恐惧”的滋味。
是错觉还是预兆?
可他在维尔林西亚上,用卡西-酮都没问出什么结果来啊。
难道要用吐真剂?
霜星上的医药条件他不了解,而且现在忙于委托任务,就算用,也只能留到日后再用。
但他不想等了。
克洛斯把空空的药碗送到门外的流动服务车上,返回屋里:“什么呆呢?”
“宝贝儿,我还没和你说过我们的过去。”格拉西亚拍拍手,把他唤过来,“我想讲故事。”
“我只知道有人喜欢听故事。”克洛斯笑了,“没想到还有人喜欢讲故事。”
“你听不听嘛。”格拉西亚直挥手,“来,上来,我说给你听。”
克洛斯乖乖地翻身上床,盘腿坐在柔软的床铺里,与格拉西亚对视:“什么故事?”
格拉西亚也盘腿坐着,双手搭在膝盖上,沉思片刻,开了口:“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流星’的调度大厅。那时候你认真履职,非常迷人,我当时就被你吸引了。”
“追忆过去?”克洛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你就来找我了?”
“对,没经过你同意就去了,”格拉西亚向前倾身,亲昵地贴住对方的额头,“当时还吓到你了。不过我们很快约定,下一次再见。”
他们的脸颊贴得非常近。
克洛斯一眨不眨地着对方,蓝眼睛里倒映出对方的黑色瞳孔,显出一副受污染的混沌色彩:“然后呢?”
“然后我在维尔林西亚执行任务,这回你来找我,”格拉西亚告诉他,“我们聊了自己的过去,彼此开始熟知,我还带你去了很多地方,去玩游戏、赦免会、试可塑……啊,真让人记忆犹新。”
他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怀念感。
“后来呢?”克洛斯追问道。
“我们去了乔卡,从海上玩到海下,非常愉快。你还试穿了乔卡的人造鱼尾,记得吗,宝贝儿?”格拉西亚挽起克洛斯的双腿,沿着对方的小腿边缘向下摩挲,最后在脚腕处收拢手掌,仿佛收拢起了一副脚镣,“但是后来我们闹了矛盾,你特别生气,居然跑去找了威尔西。当然,你也到了,他是个坏人,害你差点死于枪击。”
“什么矛盾啊?”克洛斯放平双腿,直起身子,语气很好奇,“肯定是你惹到我了,对不对?”
“对的,宝贝儿。”格拉西亚惭愧地点点头,“我不想让你去找威尔西,所以把你关在海岛上了。”
气氛异样起来。
“关在海岛上?”克洛斯问。
“因为我也很生气。”格拉西亚叹气道,“那时候你一直想着和我作对、想着破坏我的任务。”
克洛斯眨眨眼睛:“破坏你的任务对我有好处吗?”
“当然有啦,宝贝儿,你那时候不喜欢我。”格拉西亚的神情像个委屈的小孩子,“也许让我不高兴,你就高兴了吧。”
“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克洛斯歪过脑袋,神色天真无邪,“你干了什么?”
“我啊,”格拉西亚停顿了一下,“我用苯-乙胺控制你、用约定胁迫你、用鞭子抽你、总让你做不喜欢的事情。”
旅馆房间里一片寂静。
克洛斯的目光在对方的脸颊上游移,观察他的眼球动向、呼吸节奏、肌肉走向。
格拉西亚坦然地由着对方打量,终于迎来了克洛斯的回应。
克洛斯不轻不重地在对方的脸颊上拍了一巴掌,不像撒娇,也不像责怪:“为什么告诉我?”
“宝贝儿,我想知道你恨不恨我。”格拉西亚的话是陈述句。
“普通人肯定会恨的,”克洛斯点点头,“你觉得你该不该恨?”
“普通人肯定觉得该恨。”格拉西亚学着他的动作,微微点头,将话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你是普通人吗,宝贝儿?”
气氛再一次异样起来。
“对我来说,普通人是没有植入体的人,”克洛斯指指自己的脑袋,“这里有六个东西,所以我不是普通人。”
“不,不,”格拉西亚把他的手拿下来,郑重地告诉他,“普通人是缺乏人脉、资源,在紧要关头无助、无力、无能的人。你是吗,宝贝儿?”
克洛斯眨了眨眼睛,神情有点犹豫。
格拉西亚没逼他继续开口,揉捏着对方的指尖,“宝贝儿,我向你道歉。”
克洛斯没应声。
“我给你造成了伤害,真对不起。”格拉西亚继续道。
“你以前没向我道过歉吧,格拉西亚?”克洛斯问,“不然我不会到了乔卡还和你生气。”
“是我的错。”格拉西亚叹了口气,“之前我们的感情还不够深,够深的时候却来不及了。”
克洛斯勾起对方的下巴:“所以你告诉我,什么意思呢?”
“我得坦白,宝贝儿,你得知道真相。”格拉西亚抬起脸颊,目光向上,“而我,我想用真相换真相。”
“伤害可以用言语弥补吗,亲爱的?”克洛斯问。
格拉西亚眼巴巴地望着对方:“可以吗?”
“你表现。”克洛斯笑了笑,“各个方面的表现。”
格拉西亚紧紧地把对方抱进怀里。
拥抱是世界上最亲近、也最疏远的接触方式。
格拉西亚的脑袋搁在对方的肩上:“所以,宝贝儿,你还记得什么?”
克洛斯轻抚对方的后背,叹了一口气:“记得什么……”
格拉西亚的语气很委屈:“为什么只把我忘了?你连摩洛都记得。”
克洛斯张手握住他的后颈,把他的脸颊压在自己的肩上,像按住一只不安分的小动物:“你对我做了什么,亲爱的?我为什么会忘记你?”
小动物呜咽了一声。
“你说什么?”克洛斯侧耳倾听。
什么都没听见。
“亲爱的?”克洛斯又问了一声。
依旧无人回应。
克洛斯松了手,把对方推到面前,打量着他的面容。
他见了一张表情凝固的脸,介于委屈和迷惑之间,显得有点傻气,又有点诡异。
克洛斯忍不住笑了出声。他着格拉西亚紧闭的眼睛,又望向门口,目光似乎穿透了房门,到门外服务车上的药碗。
药碗底部应该还残留着一点碎渣。
那是烘干、磨碎的迷惑草,过火之后有梦效用,仅需半指甲盖的量就能致死。
怎么谈到这种关键对话的时候死去了。
他叹了口气,亲亲格拉西亚的脸颊,费力地拖着他钻进床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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