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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本同末离(1 / 1)

次日,曹操令各部共四万人出阵,在东南西北四面,同时向定陶发起勐攻。诸多曹军将士前赴后继地往城墙上攀爬厮杀,一时喊杀震天,声势排山倒海,两军将士在城头上斫刀来回撞击的响动,即使相隔十数里外也清晰可闻。

一开始曹军用蚁附攀城,因人数极多,颇有成效,不多时便有人登上城墙,不断撕破在城中的阵线。但臧洪早有准备,等城上大约涌进了数百曹军,士卒们便把一捆捆扎成束的蒿草往城下扔。曹军见状,皆不以为意,不料这些蒿草内里裹了石子,外面又灌了油脂,一扔下去,中者无不立倒。而后守兵又往草束射下绑了松明的火箭,城下顿时燃起火光。烟雾缭绕间,曹军后续的攻势立刻难以维持,而城上的守军也因此孤立无援,要么被就地斩首,要么被迫跳下城楼,死伤数以千计。

如此来回攻了三日,曹军不得寸进。曹操颇为急躁,继而与田丰、沮授等人议论了一夜战法,继而下令三军各部说,先不急于攻城,令全军推进营垒,在城墙周遭广设望楼,再与城中守军对射,而后等待军中号令。军中有经验的军官听了,都在揣测主帅的打算,他们私下议论说,元帅大概是要消耗城中箭失,等贼人无箭可放后,再令我等攻城,到那时,我军有箭贼军无箭,破城必是轻而易举。

事情的发展也果然如他们预料,接下来的时日里,两军就一直在望楼和城墙间来回对射,箭失破空的声音在白日绵延不绝,听起来就似一把斫刀正于枯骨上来回刮擦,眼见如此激烈的对射,城上守军只能高举木楯,往来匍匐,而城下的曹军也不觉畅快,反感恶寒。

大约五六日后,守军射出的箭失日益减少,与曹军仍如冰雹般的箭失相比,仿佛是鸦群中孤独的鸿鹄。诸将对此都瞧得分明,纷纷到曹操军帐中请战攻城。

曹操听闻后却并不着急,他一面翻阅着兵书一面澹然说:「臧子源不是蠢材,哪会不留后手?」众人听得一脸惶然,而后曹操才慢悠悠地笑说:「你们今夜都不要歇息,带兵在营前巡视,若有贼子出城,尔等就结阵放箭。莫让他故技重施,又拿了我千颗人头。」

当夜大概亥时的时候,众将都半信半疑地立于阵中,按主帅命令巡视,而定陶的城墙上熄火无声,好像箭失真用尽了,或者连日不得休息无力再战似的。

可等到众人昏昏欲睡时,突然一阵锣响,原来是望楼上的曹兵见城边突然冒出一堆黑影,从城墙上缓缓往下,似乎是沿着绳索想要偷袭曹营,故而以此示警。城下的曹兵们见此情形,都兴奋地议论道:「臧子源自以为得计,哪比得上元帅技高一筹!」继而争相往黑影射箭。

黑影在箭雨中倒了一地,据眼尖的人估算,倒在地上的汉军总有千余人吧,这对臧洪孱弱的兵力而言,必定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不料天色放白后,人们惊讶的发现,倒在地上的并不是什么拿刀的兵卒,而是裹了黑衣的稻草人罢了。这些稻草人腰间捆着绳子,浑身密密麻麻插满了箭,好像刺猬一般。

这时候,城上的守卒在众目睽睽中将草人拉上城头,大声地数着草人上箭失的数目,数到最后可知,臧洪于一夜间得箭失十二万六千又三十二支。城下的曹兵听闻,士气顿为大沮,曹操闻之,也气得头风发作,不得视事。

当日,曹军没有攻城。到夜里,曹操头风稍缓,便叫来军师从事郭嘉,极为平和地问道:「臧子源非唯义士,亦是奇才啊,昔日在孟卓帐下,我竟无瞩!若我得之,天下何足定?奉孝,有无办法令他归我帐下?」

郭嘉闻之愕然,此前曹操就对臧洪有惜才之意,只是后来为郭嘉打消。不意接连受挫下,曹操竟又生出了招揽之心。

而此次郭嘉也不便劝阻,低首良久才慢慢道:「明公府下有陈琳陈孔章,与臧洪本为旧友,又曾是姻

亲之家,若明公有意,不如就派他写信,以旧情言说。」

曹操笑道:「我也正是此意,你就去跟他商量吧。」

郭嘉领命而去,当夜就和陈琳一起研究文字,继而每日都书写一信,接连三日派人射入城内。前两封寄去,都杳无音信,到第三封书信时,终有回音,故记录第三封书信于文中,其全文如下:

「盖闻在昔衰周之世,僵尸流血,以为不然,岂意今日身当其冲!」

「子源守定陶,已近百日,不以刘备渤海之颓然,竟败洪、仁诸将。进而三军望城失色,皆以为子源高世之才,秉青萍干将之器,拂钟无声,应机立断,此乃天然异禀,非钻仰者所庶几也。」

「然则刘备驽马之才,士众而不能行千里者,庸主也,非智者所能事,何如曹氏之征,譬犹飞免流星,超山越海,能以区区三万余众,大破十倍之敌。此龙骥所不敢追,况于驽马,安得齐足?」

「子源上士,曹公心爱甚。所谓君子之道,见机而作,不处凶危,一人之心,不祸城民。而君恃而不降者,唯赖关西之援也。而今陈冲命为朝贼,仓惶无踪,又受东西之围,纵管仲、吴起之能,亦无伍员之所成也!若使其然,君身死九泉,安得终军之誉?或至主父之辱,名亚江充之辈,是可忍哉?弗如从公典司,享国极位,隆声九州,可待万世。」

「言尽于此,仆受命而待,顾盼辗转,望子源三思三思!」

臧洪得到该书后,当即亲自提笔回信,次日一早就射回曹营之中。当时曹操头风正痛,展开这块常常的巾布,发现回文密密麻麻的,足有陈琳书数倍之多,就在座的夏侯渊念给他听,夏侯渊连忙靠过去,一字一句地吟诵,曹操初时侧耳倾听,随着夏侯渊越读越急,神色也越来越严肃,读到最后,他竟已扶榻坐起,不自觉「意」了一声。

待夏侯渊冷汗涔涔地放下巾布,曹操笑说:「不意臧洪不仅武道卓绝,便连文字也笔笔如刀,竟能令我头风痊愈!」

说到这,曹操又叹道:「这样一个奇人,可惜,竟不能为我所用!」

这篇回书中,臧洪仍以曹操为兖州牧缘故,称其为主人,却大举曹操为政兖州的诸多劣迹,如欺瞒陈冲、刺杀边让、谋叛朝廷等行为,又述说自己为城殉死、维护社稷的志向,言辞虽非绮丽,但情义至真至切,连曹操也不免动容,全文记录如下:

「隔阔相思,发于寤寐。幸相去步武之间耳,而以趣舍异规,不得相见,其为怆悢,可为心哉!前日不遗,比辱雅贶,述叙祸福,公私切至。所以不即奉答者,既学薄才钝,不足塞诘;亦以吾子携负侧室,息肩主人,家在东州,仆为仇敌。以是事人,虽披中情,堕肝胆,犹身疏有罪,言甘见怪,方首尾不救,何能恤人?」

「且以子之才,穷该典籍,岂将闇于大道,不达余趣哉!然犹复云云者,仆以是知足下之言,信不由衷,将以救祸也。必欲算计长短,辩谘是非,是非之论,言满天下,陈之更不明,不言无所损。又言伤告绝之义,非吾所忍行也,是以捐弃纸笔,一无所答。亦冀遥忖其心,知其计定,不复渝变也。重获来命,言及强弱,傲然数纸,虽欲不言,焉得已哉!」

「仆小人也,本因行役,寇窃大州,恩深分厚,宁乐今日自还接刃!每登城勒兵,望主人之旗鼓,感故友之周旋,抚弦搦失,不觉流涕之覆面也。何者?自以辅左曹氏,无以为悔。主人相接,过绝等伦。当受任之初,自谓究竟大事,共复社稷。」

「岂悟渤海一败,本州见侵,郡将遘牖里之厄。陈留克创兵之谋,谋计失地,丧忠孝之名,杖策携背,亏交友之分。揆此二者,与其不得已,丧忠孝之名与亏交友之道,轻重殊涂,亲疏异画,故便收泪告绝。若使主人少垂故人,住者侧席,去者克己,

不汲汲于离友,信刑戮以自辅,则仆抗季札之志,不为今日之战矣。何以效之?」

「昔陈庭坚甫得左君,闻败濮阳,奉辞奔走,卒使诸军浴血,主人得存;然后但以谏兵议失,悯农悲卒之故,旋时之间,不意总角之友,心受白首之畔。边大夫奉旨来奔,查蠹不获,告去何罪?复见斫刺,滨于死亡。后天子奉使讨袁,竟不获命,明许诈变,以术求霸,此可谓有志忠孝,无损社稷者耶?仆虽不敏,又素不能原始见终,睹微知着,窃度主人之心,岂谓三事宜败,罚当刑中哉?实且欲一统山东,增兵讨雠,惧战士狐疑,无以沮劝,故抑废王命以崇承制。今又言奉命勤王,以全社稷,诚可笑也。」

「故仆鉴戒前人,困穷死战。仆虽下愚,亦尝闻君子之言矣,此实非吾心也,乃主人招焉。凡吾所以背弃国民,用命此城者,正以君子之违,不适敌国故也。是以获罪主人,见攻逾时,而足下更引此义以为吾规,无乃辞同趋异,非君子所为休戚者哉!」

「吾闻之也,义不背亲,忠不违君,故东宗曹氏以为亲援,中扶庭坚以安社稷,一举二得以徼忠孝,何以为非?而足下欲吾轻本破家,均君主人。主人之于我也,年为吾兄,分为吾友,道乖相分,虽分至顺,可谓尽矣。若子之言,则包胥宜致命于伍员,不当号哭于秦庭矣。苟区区于攘患,不知言乖乎道理矣。足下或者见城围不解,救兵未至,感婚姻之义,惟平生之好,以屈节而苟生,胜守义而倾覆也。」

「昔晏婴不降志于白刃,南史不曲笔以求生,故身着图象,名垂后世。况仆据金城之固,驱士民之力,散三年之畜,以为一年之资,匡困补乏,以悦天下,何图筑室反耕哉!但惧秋风扬尘,庭坚马首东向,麴义、公孙,膂力作难,北鄙将告倒县之急,股肱奏乞归之诚耳。主人当鉴我曹辈,反旌退师,治兵邺垣,何宜久辱盛怒,暴威于吾城下哉?足下讥吾恃关西以为救,独不念孙策之合从邪!加刘表之属悉以受王命矣。昔高祖取彭越于钜野,光武创基兆于绿林,卒能龙飞中兴,以成帝业,苟可辅主兴化,夫何嫌哉!况仆亲奉玺书,与之从事。」

「行矣孔章!足下徼利于境外,臧洪授命于君亲;足下讬身于盟主,臧洪策名于长安。子谓余身死而名灭,仆亦笑子生死而无闻焉,悲哉!本同而末离,努力努力,夫复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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