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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天意从来高难问(1 / 1)

第1773章小妖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

与天意为敌说起来简单,真个站在天意的对立面,却是千难万难。

别看古来狂士多,一个个挥斥方遒,那个要天翻地覆,这个要巡天而行。好像平生不有宏愿,不灭个什么“天”,都不能算是英雄。

但古往今来,真正能够战胜所谓天意的,又有几个?

强似余北斗那样的卦道真人,所谓命占一道最高成就者、当世真人算力第一,能够带着人短暂跳出命运之河的可怕存在,却也只是说——

“时也运也,命不可逆。”

却也只能说——“这不是我的时代。”

多少英雄豪杰,一辈子与天斗、与人斗,跋涉千万里,直到垂垂老朽,回首一生,才发现自己这一世都未跳出命途。

才有叹曰,“人力有时穷,天意不可知!”

都说天意天意,天意到底是什么?

即使修行世界已经发展了这么多年,它也绝不能够被人具体描述。

古往今来有太多的伟大存在试图解读天意,阐述的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命占如何?血占如何?星占如何?

命运长河万古流!

“天意”的部分表现形式,可以理解为“世界意志”。

世界意志则可以解释为一个世界的规则的聚合,是一方世界对自己的本能保护。

它并不具备情感,更无关于爱恨。

与其说它会对某个具体的存在拥有敌意,倒不如说是这个存在触碰了世界规则,从而引动了规则自发的排异反应。

这种自然的规则,像是一池静水,入水者自然搅动涟漪。体型越大,波澜越大。

会水者能游几个来回,不会水者当场淹死。

世界意志时时刻刻都在修补世界,也在对抗着所有试图伤害这个世界的行为。但它会遵从世界本身的规则,调动这个世界的一切,来达到驱逐或者消灭“异端”的结果。

姜望是认识天意的!

他甚至于亲眼见证过,来自于幽冥世界的白骨尊神,是如何通过漫长时光的布局,小胜“现世天意”,赢得了道胎降世的可能。

但细究起来,那或许可以称得上白骨尊神的胜利,可白骨尊神未必就胜过了现世天意。

那白骨道胎最后成功降世,却也真正成为了现世的一部分。那对现世又何来伤害?

他也看到过,惊才绝艳、七魄替命的张临川,是如何以九劫法挑战天意,最后又是怎样的穷途末路。

所以当他意识到他已经被妖界之天意“针对”,他亦是惶惑的——

我姜望修为不过神临,年龄不过二十一,没有破坏过什么妖族大计,对妖界造不成什么根本性的损害……是何德何能,竟为此界天意所恶?

但想让他坐以待毙,却又是绝无可能。

当年卜廉占命,断言人族必败,是天意不可违。

人皇是怎么做的呢?

杀卜廉,改谶言。

反伐妖族,逆天改命!

姜望不敢自比人皇,但他永远不会放弃自己。

至少他现在能够在总结情报、梳理自我之后,察觉到自己的对手是哪位,而不是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不明不白地死于某个意外。

不至于要到死前,才叹一句“天意难违”。

就如一路走过来的所有经历,

发现对手之后,自然便是要战胜对手。

无论这个对手是谁。

感谢白骨邪神,感谢庄承乾,感谢张临川,感谢森海源界里所感受的世界意志……曾经所经历的那一切,让姜望对“天意”有所认识。

说起来“天意”无从揣度、无所不能,但它本身并不具备能力。它会引导出无数的巧合,让被针对者无可挽救地坠落深渊。

但这些巧合,都是有迹可循的,不能无由而成……

就比如他万里逐杀张临川,也算是现世天意对白骨道躯的针对。但如果没有同张临川之间深刻的仇恨,他不会对张临川那么执着。如果没有他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调动势和名,用尽人脉,也不可能完成对张临川的击杀。

天意玄之又玄,不可测度,但必有因由。

姜望选择藏身于镜中,而将妖族领地里的所有行动,都交托于柴阿四,这便是他对抗妖界天意的第一步。

为了抹去那个“因由”。

他的设想基于此念——他跳进鱼肚子里,本身并不折腾水花。那么这池静水的所有波澜,大约就只和水里本就存在的游鱼有关。

柴阿四是妖界里土生土长的小妖,柴阿四的出生、成长、经历,都是得到妖界天意认可乃至鼓励的。

为什么姜望最终同意让柴阿四参与金阳台无限制武斗会?

因为那是基于柴阿四本心的决定。

在那个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对柴阿四的决定有太多的干涉。

一个完全贯彻姜望意志的柴阿四,还是柴阿四吗?还能帮忙避开妖界天意的针对吗?

断绝因果,一任自然,尽量不去触碰此方世界,那基于世界规则的“天意”,想来亦是无从反应。

再者说,顺着柴阿四的本愿,让他参与金阳台无限制武斗会,也是能够迅速打开局面的一步棋。

柴阿四若是能够在武斗会上获得好的名次,也就能一步登天,在摩云城获得地位。

区区一个采药小妖,所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

但对金阳台无限制武斗会的魁首来说,获取更多伤药资源,进入军中、调防前线……如此种种,应该都不是问题。

……

砰砰砰!

“四儿!”

骤然响起的敲门声,中断了镜中古神的思考,也叫停了柴阿四练剑的动作。

镜中神和镜外妖,都是一惊。

前者惊的是天意,后者惊的是牛鬼蛇神。

但并没有等到柴阿四去开门。

因为在这个破院子里,这个门实在是没有什么作为门的意义。

不速之客只是敲了两下,抬脚一踹,院门便轰然洞开。

“疤爷!”

柴阿四立即垂下了手中的铁条,脸上堆满了笑,迎上前去:“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踹门当然是无礼之举。

但柴阿四也早就习惯了。

兜里没钱,身后没妖,谁给你“礼”?

此时立在院门口的,乃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猿族汉子,中年模样,穿一身皮甲,脸上有一道斜揦的刀疤,瞧来凶悍非常。

他出身于赫赫有名的花果会,职位是花果会水帘堂的一个香主。

这等流氓团伙自是上不得台面,但花果会背后是摩云猿家,由此也就不能被等闲看待。

水帘堂代表花果会,管理城北这边三个街区的地下秩序。

这一堂有五个香主,个个能打,都是杀穿几条街的双花红棍。尤其以这个刀疤猿族凶名最著,一手十步冲拳,打遍整条花街。

在这一片的小妖之间,一般被称为“疤爷”。

他比柴阿四高了一个头去,横在门外,似是一堵肉墙。见得柴阿四上前来,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柴阿四被扇得仰面后趔,勉强站定了,捂着脸仍是赔笑:“疤爷!疤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被扇脸当然屈辱,脸也会痛。

但是反抗的下场是怎么样,他早就知道了。

与这个“疤爷”一起来的,还有两个随从,但只是立在外间,戏谑地看着这一切。

而被称为“疤爷”的猿勇,则是慢条斯理地卷着袖管,眼睛看也不看柴阿四,只道:“我还以为你进山一趟,走丢了脑子,已是忘了我们花果会。”

“哪能呢?”柴阿四有意无意地挡在猿勇的身前,避免他注意到里间,谄媚地道:“我忘了自己的亲爹也忘不了您呐,咱们这一边,可全是靠着您吃喝!”

整个摩云城,自是以蛛家为首,其次便是犬家、羽家、猿家。

但凡在这个城池讨生活的,莫不仰这四家鼻息。

至于柴阿四为什么明明是犬族,却在猿家下面混饭吃,自然也有他的故事——撞死他爷爷的那辆马车,就是犬家的。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情。在底层打转的小妖们,谁活得容易啊?

猿勇随意地打量了他两眼:“手上拿的什么东西?”

柴阿四有些不好意思地往里收了收:“我的剑。”

“这是剑?哈哈,我看看!”猿勇探手便拿了过来,细一打量,的确只是一根破铁条,通体锈迹斑斑,只在最尖端磨砺出了一点锋锐。

随手往地上一扔,发出铛啷啷的响。

他的眼睛仍是瞧着柴阿四。

柴阿四不敢去捡,只勉强道:“让您见笑了。”

猿勇啧了两声:“现在看起来还是挺懂事的,怎么就能忘了交例钱呢?”

柴阿四很是不解,并且委屈:“这个月的例钱,我早就交过了啊。交去了老猿酒馆,还是前几个交的,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常去喝一杯的老猿酒馆,也算是花果会的产业。每次交例钱,他都是去那里交。

这次回城卖完草药后,他早早就去交了例钱。身怀古神镜,他都恨不得与世隔绝,等神功大成再出门,届时横扫八方,迎娶蛛兰若,走上妖生巅峰……又怎会自己找麻烦?

猿勇冷着脸道:“我们与老猿酒馆已经不合作了,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往后都得去我的赌场里交!”

“对不住,对不住疤爷,我是真不知道!”柴阿四鞠躬道歉:“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猿勇左右看了看这个破院子,确实是看不到什么别的油水,漫不经心地道:“前天。”

“好,小的记住了!”柴阿四恭敬地道:“下个月我就知道该去哪儿交例钱了。”

“那这个月呢?”猿勇问。

“改规矩之前,我就已经去老猿酒馆交了例钱……您看看,您是不是可以去跟那边问一声……”

“嗯?”猿勇皱起眉来:“我要替伱的错误擦屁股?”

柴阿四已是明白了。

这个疤爷摆明了是想趁着交钱地点变更的空当,自己额外捞一笔。交去老猿酒馆也好,交去赌场也好,都是花果会的。

唯独他老人家亲自上门要的,是他自己兜里的。

但明白归明白,柴阿四也只能认。

像那首俚曲里唱的:泥里地里摸爬打滚陪笑脸,世俗的小妖怪。无依无靠无奈地笑,无辜的可怜虫……

他从怀里摸了半天,数出八个五铢王钱,恭恭敬敬地捧在手心里:“这是这个月的例钱,您笑纳。”

妖族于市面上流通的价值最高的货币,是五铢天钱。其次是五铢皇钱,最后是五铢王钱。

一枚五铢天钱,等同于一百枚五铢皇钱。

一枚五铢皇钱,等同于一百枚五铢王钱。

五铢王钱下面还有“铜贝钱”,通常被唤作“大子儿”,一般只是作为添头,买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一百二十个到一百五十个之间,能换一枚五铢王钱。

严格来说,花果会收的例钱倒也不算高。比羽家、犬家支持的帮会,都要宽纵一些。

但生活在摩云城,本身各种赋税也不低,又要受帮派盘剥,还要被诸如猿勇这样的家伙额外敲诈……如柴阿四这样的小妖,日子确实不算好过。

见着了现钱,猿勇的脸上这才有了两分笑意,一把接到手中:“刚才手滑打了你,你不要见怪,你知道我的,我这个妖其实没有什么坏心眼,就只是脾气不太好。”

“我懂我懂。”柴阿四连连点头道:“您的妖品,那是有口皆碑的。而且我皮糙肉厚,一点也不疼!”

猿勇哈哈笑了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打量了一下这院子,随口道:“最近没什么妖怪来欺侮你吧?”

这么多年,柴阿四早就习惯了,也没什么屈不屈辱的,嘻嘻哈哈地道:“那当然不会有,谁那么不长眼啊?我可是疤爷罩的!”

“好。”猿勇笑着往里又看了两眼,忽地道:“你怎么老挡着我啊?家里见不得光?”

“没,没有啊。”柴阿四心知不妙,尽量圆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家里,贼进来都得哭……”

但猿勇已经一把将他拨开:“不会是藏了什么宝贝吧?哈哈。”

大步便往里走:“早听说你最近足不出户,好好的又开始练剑……怎么的,山里有奇遇啊?”

柴阿四紧步跟在后面,难掩慌张:“我就是瞎练……”

猿勇忽地顿步,朝着外面喊了一声:“外面的!把门带上!”

他带来的两个属下,便带着残忍的笑意,把院门拉上了。

他则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柴阿四,欣赏着柴阿四的紧张:“四儿,疤爷一向很欣赏你,但是如果你遇着什么好事,都想不到疤爷,疤爷很难替你高兴啊。”

这个采药小妖在老于江湖的他面前,还是太嫩了一些,有些心思根本藏不住。

平时一个五铢王钱都抠抠搜搜,哭爹喊娘的,今天补交八个,却这么爽快?摆明最近长了膘!

尤其现在这副慌张的样子,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一刀不狠砍下去,他枉称一声“疤爷”。

柴阿四又怕又乱,从小的生活环境,只教会了他忍让。他懂得如何在挨打的时候蜷缩自己,护住要害。他懂得如何独自生活,一点一点地往前走。但不懂得如何反抗。

那个忍了一辈子不肯忍了的爷爷,已经给车撞死了。

他的心不断下坠,眼里带着哀意:“疤爷您是知道的,我一向老实……”

古神镜是他改变命运的关键,他绝不能够失去,绝不能被掠取。可是怎么办呢?

猿勇只是一把将他推开。

“疤爷,疤爷!”柴阿四又去拦。

猿勇当胸便是一脚,直接将他踹回了院中央,目露凶光:“再敢拦我,杀了你!”

柴阿四颓然若死地坐在地上,恐惧地看着那个背影——

自爷爷死后,这栋破宅子,已经不知道被多少妖怪搜刮过多少遍。现在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床板,其它的他曾经熟悉的东西都已经被搬走……

他早该习惯了以这样的姿态,看着这样的背影。

可是……好不甘心。

从小到大,庸庸碌碌了这么多年,无能无力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遇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就要这样拱手送出去吗?

这时候他的手触碰到一个硬物,熟悉的触感告诉他——

那是被猿勇随手丢在地上的、他的剑。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这根破铁条。

小妖柴阿四,握住了他的剑。

……

……

……

ps:“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南宋·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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