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陆新宜隔着被子环抱住自己的双腿,把脸埋在膝盖之间,在无论如何无法平复的情绪里哭到干呕。
周凭从没见过陆新宜这种程度的情绪失控,即使是在俄罗斯的那段时间。
所以他也少见的开始跟着手足无措,可他一则并不占理,二来于心有愧,于是翻来覆去,只有那几句话好说。
终于等到陆新宜的哭声伴着落雨停止,他用来擦眼泪和鼻涕的纸巾也在周凭脚下扔作一堆。
在随着时间推移而越发沉重的黑暗里,他抬起头,鼻音浓重地开口:“你和她结婚,钱怎么办?”
周凭先是一愣,紧接着就有容光从原已发青的脸色中重新焕发。
他上身微微前倾,靠近陆新宜,信誓旦旦道:“没有骗你,本来就只是为了项目完成,所以婚前会有完整的协议签订,我们也说好,这事一完,就立马离婚,不可能会有丁点不清不楚的牵扯……你在外面看见我了?刚说的什么傻话?我不会跟她谈恋爱,更不需要追求她,见的那几次面,也只是为了商定必要的细节,这些……”
“你不是说……”陆新宜说,“跟我商量吗?那你们是什么时候说好的?”
周凭握了握拳,没来得及找好措辞,陆新宜又说:“如果我说不同意呢?”
可说完他就立刻笑了一下:“骗你的。”
那笑容在有着哭红的双眼和鼻头的脸上显得莫名滑稽,却令周凭的心跳时轻时重。
他仿佛身处纯然空旷的荒野,又或是在夏日梦魇的夜晚,眼前是平整铺成的康庄大道,却又叫人有终会一脚踏空的错觉。
“那你能办好吗?要是协议没写好,钱被骗走怎么办?”
周凭顺着他的思路回答:“不会的,怎么会有这种事?”
陆新宜说:“怎么不会有?”
周凭噎了一下。摆放在他和陆新宜之间的,不是锱铢必较的利益谈判桌,而是刻录着他错误历史的记事本。
陆新宜顶着一张痛哭过的脸,但好像情绪真的已经好了很多,又开始像以前的任何一天一样,问他一些好似无厘头,又好似真的有道理的问题。
周凭事先没有料到陆新宜激烈的情绪起伏,接着也没料到陆新宜突如其来的松口。
后来他想,或许每个处于这当口的人都会犯跟他一样的错误,把对方开始展开的道别错认成释怀,将珍惜的人的逐渐死心误当作理解。
“你同意了?”
陆新宜又拿手背贴着眼睛,缩起来往后靠在床头,很重地点了两下头,“嗯”了声,说:“你去做你认为重要的事情吧。”
周凭低声问:“那还生气吗?”
陆新宜用他很熟悉的闹别扭的语气说:“难道我不应该生气吗?我还没有结过婚,你去死吧,我再也不会跟你结婚了。”
这一次,周凭上前将他扯进了怀里,那一瞬间,他的胸腔里滚动着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后怕、喜悦和感激。
他突兀地想到独自从边境的村庄离开的那天,想起传来陆新宜被关进地窖的消息的那天,想起终于腾开手可以去接陆新宜却晚了一步的那天,想起被荣莞单方面做主安排进他公司附近那间公寓的段樾打电话跟他秘书说有陌生男子一大清早试图开门好几遍的那天。
在逐渐回归正常的心跳中,他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连同头皮和发根都一并变得潮湿。
他搂着滚烫的陆新宜,如同面对那令他手脚笨拙的从天而降的珍贵爱情,他明白自己是像一只叼住了肉的疯狗一样的想要,但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差一步就会将它完全毁掉。
他搂着滚烫的陆新宜……他猛然间发觉陆新宜在发烧。
尽管陆新宜已经解释过很多遍,自己在一顿不落地吃药、打针,连医生也说,晚上温度高一点很正常,周凭依然不肯被完全说服:“三十九度二,这是高一点吗?再说,每天晚上都这么烧,哪里正常?你听话,我们现在去医院,换种药,再打点滴,治好不就不难受了?”
陆新宜用被子将自己包裹起来,小幅度地摇摇头说:“我很累,你不要再折腾我了。”
又纠缠好半天,听陆新宜的话音,周凭才知道他可能重感冒已经十几天。
这种情况,简单叫家庭医生来他根本不放心,但又舍不得跟陆新宜说重话,甚至舍不得用更大的声音,只能不断哄他:“我抱你到车上,你接着睡,好吗?到医院给医生看看就好了,你这样多久了,你是真的想急死我吗?”
陆新宜握住他又来摸自己脸的指尖,很认真地说:“我没有想急死你啊,我要是想让你着急,就会打电话告诉你我生病了。”
他想了想,又说,“如果我告诉你,你会回来看我吗?”
“为什么不回来?”周凭的脸色不太好看,连同被子一起把他抱到身上,想也不想地说,“下次不许再这样,有什么事都要说,知不知道?”
陆新宜想要他直接的答案:“那你会回来吗?”
“我会。”周凭看着他说,“我会立刻回来。”
陆新宜的眼睛扑棱棱眨了两下,抿嘴显出个十分微小的笑意,伸出手把他抱住了。
他把脸贴在周凭的颈侧,这是今晚的第一次,叫周凭的心脏又开始像鼓点般擂动。
他轻抚陆新宜的后背,不正常的热度即刻传到他的掌心,就叫他的声音也低了三度:“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陆新宜小声说,“你说的话我都记得,从来没有忘记过。”
接着他又推开周凭,很嫌弃地爬到床的另一边睡了。
陆新宜不肯去医院,可能是因为感冒,也可能是因为周凭要结婚的事,总之他表现出一些喜怒无常,连周凭也害怕,于是事事都顺着他的心,躺在他身边,抱住他,握着他的手等他睡着。
陆新宜睡得并不踏实,半夜他第一次醒来,只说是渴,周凭喂他喝了点水,隔两个小时,周凭又被他压低的抽泣声吵醒。
拿被子捂着口鼻,从而传出的微弱却十足令人心痛的抽泣,一声声化作迷你型的利剑,密集地插在周凭心上。
他把背对着自己的陆新宜翻过去,两个人交颈相拥,脖颈上的皮肤被陆新宜的眼泪打湿。
陆新宜没有推他,周凭也没有开口安慰。过了好一会儿,陆新宜才抽噎着说:“老公,你真的要跟别人结婚吗?那我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喊你老公了?”
“怎么不行,你想喊什么都行。”周凭耐心地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陆新宜用很低很低,好像梦呓一样的声音说:“可是我好舍不得你啊,你知道我多爱你吗?我想让你也很爱很爱我,是不是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周凭用力地来回抚摸他的后背,将他紧紧抱着:“胡说。你发烧了,好好睡一觉,我很爱你,不要胡思乱想。”
陆新宜得到这句看似温情实则不近人情的答复,又在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哭泣、睡着、清醒,他们重复这样的过程,直到天边大亮。
陆新宜又哭着睡着了,周凭生平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肿的像桃子一样”的眼睛,红而透亮。
他在窗前来回踱步,没等他一夜没睡反复折腾后变得迟钝的大脑想出什么有效的信息,陆新宜就又醒了。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哭,爬起来盘腿在床沿坐了会儿,问周凭什么时候走,周凭斟酌着说:“不着急,最近都陪你。”
陆新宜没说什么,安静地又坐了一会儿,突然翻出手机,叫周凭过去看他的支付宝:“我的钱好少,你给我一点。”
周凭哪有不愿意,把支付宝和微信里所有能转的钱都给他,然而线上交易终归有额度限制,他搂着陆新宜提建议:“你穿好衣服我们出门,我从卡里给你转好不好?”
说着他又自己否定:“我叫人去办。”
陆新宜说:“都给我吧。”
周凭拨号的手停了一下,下意识问了句:“什么?”
陆新宜抬起头说:“你不是说,会和那个女孩儿签协议吗?都给我就不用签了,多方便。”
周凭看了他好一会儿,挨着他在床边蹲下,很认真地问:“你想要吗?”
陆新宜点头说:“我想要。”
“好。”周凭抬手捏了捏他的脸,又抓着他的手亲了一口,“但是没你说的那么简单,东西很多,要都过户不是说一句话的事。”
陆新宜没什么反应,倒是周凭自己笑了笑,思索道:“房子车子收藏和存款还好说,理财和股份都比较麻烦,有些还需要公示,除了华音的股份太多,一时半会儿操作不了,其他的我都慢慢去办。”
“那你去吧。”陆新宜说,“太麻烦的就不要了。”
周凭第二次发愣,陆新宜看着他的眼睛瞪大了些,神情也戒备起来:“你不愿意?”
“没有。”周凭说,“有这么着急?我们今天先去医院,看看你这感冒究竟怎么回事……”
“我就是很急。今天能弄多少就弄多少不行吗?你……”陆新宜沉默了一会儿,垂眼说,“或者你还是在骗我……算了。”
他突然起身说:“算了,你就当我没说吧。我凭什么要你的东西呢?我也配。算了。”
“陆新宜。”周凭的眉头紧紧地皱着,拽住他手腕说,“你别这样,我现在就去,可以吗?你不要再说这种话折磨我了,我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给你,给你和给我有什么区别?”
“晚上回来之前,你再帮我去看看杰伊吧。”陆新宜在他身后说。
周凭十万火急地出了门,赶着破产。
几个经理人大清早出现在华音的小会议室,商量如何让周凭以最快的速度破产。
几乎是一整个理财公司的人都在为这桩事奔波,但晚上九点多,周凭回到中裕的时候,手里捏的厚厚一沓财产转让协议都还不够他需要操作的资产的十分之一。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理论意义上的全身心付出,也会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说起来,他只需要确认和签字,但一整天下来,免不了要亲自到场使他开始显出狼狈,西服和衬衣都还笔挺,却无法掩饰眉心的疲态。
他在黑黢黢的玄关放下包,扯松领带打开客厅的灯往里走,手里捏着那一厚摞只需要陆新宜签字就可以即刻生效的转让协议,他从一楼找到二楼,从卧室找到客用卫生间,这栋安静的别墅里,却都没有陆新宜的一寸身影。
那间跟主卧的浴室相比起来显得有些简单的客用卫生间的顶灯有些问题,在周凭按下开关以后开始间断闪烁,他渐渐意识到什么,一点点停下动作,似乎连周身的空气也开始凝结。
突然,毫无道理的,一个绝无可能被他接受的念头从胸腔疯狂地喷涌而出钻进大脑,忽闪的暖白光从他头顶打下,圈出一个笔挺而失魂落魄的背影。
拨给医院的电话通了,不知道当初给他的是谁的号码,总之在恭敬地叫他周总,周凭生硬地打断客套:“他今天怎么样?本来今天要去看看,但……”
“老先生出院好久了呀。”那边压着疑惑和惊讶回答,“您不知道吗?有两个礼拜了吧,陆先生就说接他回家休养,考虑到确实……”
手机从周凭松开的手里滑落,砸到他的脚边。
皮鞋后跟敲在木质地板上发出的清脆响声重新从一楼返回二楼,周凭的胸腔炙热,又似乎开始变得冰冷,他的脑袋疯狂,又似乎是此刻才开始变得冷静。
他行尸走肉般径直往书房的方向去,打开门锁,抽开书桌的第三个抽屉,他看到东西被动过又用拙劣的手法恢复原样的痕迹。
仔细想着昨天陆新宜的表现,他又想起独自从边境的村庄离开的那天。
想起传来陆新宜被关进地窖的消息的那天,想起终于腾开手可以去接陆新宜却晚了一步的那天,想起被荣莞单方面做主安排进他公司附近那间公寓的段樾打电话跟他秘书说有陌生男子一大清早试图开门好几遍的那天。
原来陆新宜不光明白他的冷血、自私和无能,他也早就看到他拙劣的谎言。
原来被错误的密码拒之门外的真是发烧的陆新宜,而不是什么走错楼层穿了棉被似的一身衣服的奇怪租户。
他还想昨天白天陆新宜引而不发的沉默的哭泣,想起晚上他又在他的怀里失声痛哭,瘦的厉害,后背上的肩胛骨硌着他的胸膛,想他有些天真地问他结婚后的事。
当时周凭以为是发泄,现在才明白,原来每一句都是哀求,是祈祷,是怜悯。
陆新宜最后的哭声,也许只是给他自己付出了三年多的爱。抽筋脱皮之后,也终于摆脱了和他之间一文不值的爱情。
又是谁给他的勇气,让他有脸相信陆新宜真的会对他婚后的财产分割情况感兴趣,让他有脸相信陆新宜会想要他的钱?
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书房里大亮的灯光照映着周凭灰败的脸,他忍不住颤抖,理出的每一寸思绪都让他感到极度的恐惧。
“如果我说不同意呢?”
“骗你的。”
“你去做你认为重要的事情吧。”
“再也不会跟你结婚了。”
“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好舍不得你啊。”
“是不是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我想要。”
他和陆新宜都这么几年,这么几年了,他怎么会听不明白陆新宜说的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原本陆新宜已经带走了杰伊,可最后他还是留在了中裕。
所以这没有道理啊,他究竟对发着高烧等了他十几天,心可能要碎掉了但仍然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祈祷他能回来好好解释俄罗斯的事情努力挽回这段感情的陆新宜做了些什么?
他不由分说把他抓到床上,在他烧到三十九度的时候,跟他说自己要结婚了。只差要求陆新宜的祝福。
一方已经签过字的财产转让书“哗”地洒到脚边,周凭在原地站成了一座雕像,很久很久,他才抬手扫掉了书桌上所有的书本钢笔和水杯,又抬脚,重重踩上那叠在陆新宜眼里也许连垃圾都不算的协议。
疯疯癫癫的两天一夜,却原来在他说出结婚两个字的时候,失恋的丧钟就已经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