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七点钟,随着老板进门,华音大厦提前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周凭一路走一路签,进了办公室还有两摞报表要看要审。
他挑挑拣拣,给秘书拿走了大半分到下边儿。
秘书立在办公桌前念行程,按周凭的指示延期了几个不急的出差,随后说:“家里太太打了两次电话来,说您手机不通,念着您有时间回个电话,顺便回家吃顿饭。周芸小姐也有来电话,不过没说什么事,只叫人送来两串钥匙。”
他母亲荣莞这两天是打来两个电话,刚巧周凭都没接到。
周凭问:“房子找得怎么样?”
秘书把文件找出来给他看:“按学区、安静、交通和隐私考虑下来,中介推荐的有这三处,您名下两处也不错,而且中裕花园来公司步行只要十分钟,您看看。”
中裕是华音的子公司承建,当初也是注意到离公司不远,荣莞就吩咐划了两套到周凭名下,叫人赶着装修收拾起来。
不过这都属于想一出是一出,周凭大多还是住在老宅,中裕更是一次都没去过。
他翻着看了看,最后在中裕那页点了点,刚好有电话进来,秘书带上门出去了。
荣旗汇报了一遍琐事,说完告诉周凭:“姑妈叫你回电话,主要是带人回家吃顿饭。”
周凭道:“知道了。”
荣旗硬着头皮把他姑妈荣莞的任务完成,刚松口气,又有电话进来,一看是周凭的便宜妹妹周芸,语气轻松不少,说道:“嘛呢?我就还鞍前马后着呗,再尽快找几个俄罗斯的看护,不过没大问题,最晚也就这两天。”
他夹着手机边翻文件边抬手看表,“你呢,房子钥匙拿过去没有?安露不是说就定了中裕,我晚上过去,你等我。”
周芸自打听说周凭从俄罗斯带回来两个人,寸步不离跟着照顾起就开始躁动,看样子比老宅的荣莞还上心,只是周凭没发话,她不敢往跟前凑,所以只能追着荣旗打听点小道消息。
“长相是中国人,好看!也说中国话,字正腔圆的,不像外国人,就是慢,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蹦,反过来听我说话像听外语,瞪个大眼睛,稀罕人……你没见哥那样,宝儿似的,看着个儿挺高一小男孩儿,他还生怕一口气吹猛了磕着碰着……早上回公司了,这儿让杜叔一步不离守着呢。”
“可别,再等等吧,这几天乱的呦,你还想裹乱……我刚进去想看一眼,只瞧着个后脑勺……”
说着话,杜礼良开门出来了。
病房占了整一层,这会儿走廊上除了护士站之外,就只有周凭带过来的人。
荣旗不八卦了,挂了电话走过去:“杜叔。”
杜礼良很恭敬地冲他点了点头,笑笑道:“表少爷。我看这就这样,今天怕没事,您就收工喽。”
他穿身黑衣黑裤,开口带了不易改的南方口音,眉目慈和。
但多少年了,荣旗每见他,就有小时候和他表哥周凭一起跟在杜礼良身边学规矩的往事回忆,还是会怕。
随着年纪渐长,孩童的怕慢慢成了大人的敬,讲话也是要慢三分、低三度的。
“我还熬得住,在这儿盯着,您先回去休息。”
杜礼良却轻轻摆手,只道:“我再看看。”
跟着没白天没黑夜地折腾了几天,荣旗确实累了,也明白里头的人要紧,眼下周凭不在,杜礼良不可能离了这儿,思索道:“那行,等我哥过来,您让人告我一声。有别的事儿也叫我就成。”
杜礼良侧过脸微点点下巴,就有人过来送荣旗下楼。
陆新宜刚睡着没多久,荣旗走后,病房里外更没人敢说话,这一层不算医生和护士,还有三十多个人,动静还顶不上外头榕树上的蝉鸣。
周凭是早饭时分被叫走的,事多且杂,但也赶在陆新宜午睡醒前就回来了。
闷热的盛夏晌午,杜礼良原本在套间外的小客厅端坐着闭目养神,但等周凭推门进来,他就隔着半步远的距离跟着,挂衣服、放包、拿水,没再坐过。
“饭吃了?”周凭边抬手松领带,边往里看了眼,是在问陆新宜。
“吃了,叫人送的四季春的菜,个个都好,只是没吃多少。”杜礼良低声回答,“我想呢,大概还是不习惯?或者也因为伤心……他那位,爷爷,医生说的,不大好。”
周凭神情冷了冷,没再说话,但杜礼良看着他长大,抬抬手就大概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意思,于是继续絮叨细节:“不过看着情绪不算太坏,十二点左右,洗了个澡,总算睡了,只是不大稳,外头打电话他醒了会儿,就一直睡到现在。”
周凭听完就往里头病房去,进门反手带上了锁,杜礼良于是恭恭敬敬立在门边。
算起来,陆新宜有两天多一眼没合了,昨天半夜杰伊又进了icu,他在手术室外等了一夜,好在周凭要陪他,他没说不要。
也是早上周凭离开了会儿,他心里没了倚靠,带着无措也不敢铺天盖地的来,才眯着睡了过去。
不过梦里也不安生,闭眼就梦见那天晚上杰伊突然止不住地呕血,陆新宜抱着他白了脸,快到天明时分,才终于消停了片刻,床前,周凭俯身接连问他走不走——走不走,走不走?
杰伊还有些意识,靠在他怀里含着带血的唾沫发出一两声急促的音节,全是阻拦。另一边周凭抓着他手腕,在一条条数跟他走的好处:最大的医院,最好的医生,最齐全的药。
太阳慢慢出来了,陆新宜没有犹豫太久,他抱着杰伊说:“走。”
周家人自己的医院,住院部的其中五栋楼是比着度假村的配置建的,套间里的卧室床是两米二的大尺寸,欧风的床头,床周四根米白的雕花罗马柱。
屋里几层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门一关,空气里全是静,和因为被陆新宜连续住了十来天染上的点点不知名的味道,暖的,活泼单薄的少年气。
他衣服上也全是这个味儿,从前脖子和头发最常被周凭搂着没够的嗅和吻。
周凭轻慢地带上门,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下,只觉皮鞋的跟踏在木板上震耳得响,把鞋脱了,才走到床边坐下。
陆新宜还是醒了,抱着枕头蹭了一会儿脸,没醒透就被周凭弄到大腿上枕着,趁着他乖,轻轻地捏他软绵绵的耳朵,摸他头发。
“接着睡。”
“几点了,爷爷呢?”
周凭说:“一点半。”
“爷爷呢?”
在俄罗斯的时候,陆新宜大多直接叫“杰伊”,离开那个地方以后,他反而把“爷爷”挂在了嘴上。
他睡得浑身发软,就由着周凭摆弄,最后被弄起来面对面抱到了腿上,胳膊护着他的腰,另一只手一下下拍在肩上:“你再睡会儿,他就醒了。”
等攒了点儿力气,陆新宜就朝一边往床上爬,周凭没欺负他,就让他出了自己的怀抱,自己跟过去侧躺在他身边。
屋里光线暗淡,周凭认真地看陆新宜藏在黑暗里的脸,鼻尖闻到他身上跟着热乎乎的体温散过来的好闻的味道,强忍着才没把人搂过来亲。
“中午吃饭没有?”
陆新宜说:“吃了。”
周凭问:“吃的什么?”
陆新宜想了想,情绪不是很高,慢吞吞地说:“米饭,青菜,还有不认识的东西。”
周凭道:“笨。”
陆新宜不反驳,过了会儿说:“爷爷还没吃饭。”
周凭沉默了会儿,伸手把他往自己怀里搂了搂,拨开他有点挡眼睛的头发,低声很喜欢他一样的说:“等他醒就可以吃了,你乖不乖?”
陆新宜却好像还是抵抗他的亲热,也因为他对待小孩子似的语气感到别扭,手撑着床向外把脸转到一边,才点了点头。
他问:“爷爷会好吗?”
周凭很快说:“当然会。”
这个问答已经成为两个人日常对话中出现频率的最高的一句,即便陆新宜不问,周凭也经常一遍遍地重复。
他曾经害怕杰伊在离开俄罗斯的路上就断了气,如果那样,那么毫无疑问,陆新宜会当机立断地转头回去。幸好没有。
陆新宜又睡了会儿,但没太久,下床去洗了把脸,看周凭靠床头坐着,手里绕来绕去地卷着一截领带,没有睡,他就把窗帘拉开了。
两个人相对无言,陆新宜坐在小沙发上,捧着杯水慢慢喝,过了会儿犹豫着问周凭:“你今天忙不忙?”
怎么可能不忙?从早做到晚都不可能有把工作做完的一天。
周凭说:“不忙,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陆新宜把水喝完,表情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周凭说:“我们谈一谈。”
周凭想谈,他早就想谈,但陆新宜不肯给他机会。
两个人在一起只能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无论在俄罗斯的那几个月,还是回来的这十来天。
陆新宜不肯给他认错和狡辩的机会。
他正襟危坐,甚至无意识中紧了紧扯松的领带,回看着陆新宜的眼睛,等待宣判似的紧张。
陆新宜斟酌着说:“我想,以后,你还是忙你的工作吧,我知道你很忙,这样跑来跑去的太累,我觉得你不用……”
“什么意思?”周凭微微得变了脸色,尽量冷静耐心地说,“我不是说了吗?我不忙,况且就算忙,也不差陪你的这点时间。”
陆新宜抿抿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手指摩挲着玻璃杯壁,理所当然地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过来其实帮不到什么忙,下班以后回家休息就好,有医生和护士看着他就可以了,何必要再多一个人那么累呢?”
“你自己呢?”周凭没什么表情地问,“你安排我回去休息,不用再过来了,你自己怎么打算的?”
陆新宜很快说:“等他出院,应该回不去了,我就在这里租一个房子住,慢慢找个打杂的工作,我什么都能做,房子也不用太好,应该不用太多的钱。”
他前半截说得流畅,听起来确实是好好考虑过,只有说到钱的时候打了个结巴。
他压根没接触过小镇之外的世界,到上海的这十多天,因为杰伊的病情反复,也一步没离开过医院。但即便只是这样,对他来说也实在太多。
从林立的高楼到密集的汽车,还有西装革履的周凭,这地方的一切都叫他感到强烈的陌生,荒原里躲躲藏藏的小动物乍然到了热带雨林一样的恐慌。
有关俄罗斯的一切都离他太远太远,小人到了大人国的故事也无法描述这种差距的万分之一。
夜深人静的时候,陆新宜也失眠过,他在失眠时感觉在过去那些根本没办法找到答案的问题现在都很容易就可以想明白:说好一起离开的那天,埃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要他?
因为每个人都想要更好的生活,生活在更好的地方。伊万一家跟他一样,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饶是这样,他们也还是会做出离开小镇的决定。
更不用说原本就属于城市的周凭。
相比起来,陆新宜算什么呢?一个小镇上的男孩子,身上带着很多麻烦。好的生活是不应该自找麻烦的。
于是陆新宜心里没有一丝怨怼的想通了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其价值,但价值产生是通过他人估定的,如果那一天他给周凭的价值认证是“陆新宜的全部”,那么周凭对他的价值认证应该就是“谎言附带的谎言”吧。
一开始希望留在小木屋里养伤的心愿驱使下对他示好,由此催生的单方面的爱情。
陆新宜想通了,也很明白心里没有对周凭的怨恨,所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
那晚月光透过一层纱帘照在睡在他旁边的周凭的身上,他慢慢凑过去,假装是周凭抱着他,眼睛里控制不住地流了很多泪出来。
周凭沉默良久,起身在陆新宜微微瞪大眼睛的注视下走到他面前单膝跪地的蹲下,胳膊放在他腿上,握住他手,脸上镇定的表情慢慢出现些裂痕,声音很低地问陆新宜:“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要我怎么做,什么时候才能原谅我?”
陆新宜很慢地摇头,周凭却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痛苦了,暴躁又挫败地说:“我和你说的话都忘了吗?我会陪着你,陆新宜,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租房,去打杂……我不会再骗你了。”
“我没有说你骗我。”相对周凭的郁结,陆新宜还是轻声细语的,努力解释,“我不可能永远不干活吧?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就是,我会找个工作……”
周凭感觉自己像个怨妇一样地问:“你去找工作,赚钱,只为了养杰伊吗?你有没有考虑过我?”
陆新宜从他手里把手抽出来,讲道理似的说:“你可以照顾好自己。而且,而且你已经拿了我很多钱……你不缺,但是我给过你,不是没给,是吧?”
他说的是“钱”,可周凭却隐约觉得那是“爱”。
陆新宜给的很好的爱,他缺的要命。
两点钟的阳光要比十二点时更加刺眼三分,大剌剌从落地窗照进来,几乎烧的周凭的侧脸刺痛。
陆新宜给周凭的感觉好像轻松的随时可以离开他,甚至已经不再因为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琐事有一分的困扰。他好像已经走出了很远,在周凭突然一脚踏空陷了进来的同时。
初遇时他表现出的短暂的冷冰冰的样子,比现在不卑不亢却也客客气气的模样低了十个难度等级,让周凭首次感受到一个人的“难搞”,一个问题的“难解”。
周凭看着他因为缺觉而有些发红的眼睛,原本生的弯,所以不说话也有笑意,爱他的时候看人时自带温情,可到现在周凭才知道,陆新宜的温情是可以果断结束的,在他明白自己实际被骗的时候。
心里甚至突然有些恨他了,周凭握着他的手腕问:“陆新宜,你说实话,你还爱我吗?”
终于陆新宜脸上平静的表情也消失了。
他放空似的愣了好一会儿,露出了久违的好像害怕的神情,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视线从周凭脸上来回扫过,手指在周凭掌心里无意识地蜷缩,半晌,才低下头自言自语一样地低声说:“你问的是谁,埃德……还是周凭?”
离开俄罗斯的路上,直升机嘈杂的噪音里,周凭对他讲自己,讲周家,陆新宜从始至终都是这副神态。
周凭原本以为那是陆新宜的新武器,是用来折磨自己的无动于衷,直到此刻才懂,那是陆新宜纯然的迷惑,因为他太多的欺骗,虚假的姓名和年龄,和过去似是而非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