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榻上有软绵绵的狐裘,垫的很厚睡着很舒服。柿子掀开被子的一角,脱下黑色的外衣也睡了进去。小舟摇晃不安的漂到湖中央,大风刮的船蓬吱吱作响。真是简陋的船啊,不过却是很舒服,苏九侧身贴在狐裘上。柿子的手从后头环住她的腰,她浑身不自觉的战栗。
柿子的手果然很冷,她的小手覆在上头帮他暖手。柿子弓起身子贴着她,两人像蜷缩在一起的小虾米。他撩人的呼气吐在她的脖颈上,“阿九,这些年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我走了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话像是软绵绵的糖水,让苏九觉得心底一阵暖和。受过再多的苦也是值得的,冬天差点成为道旁的饿殍,渡黄河的时候商船差点被暴怒的河水掀翻。路上的艰辛差点使她放弃,现在她都挺过来了。她不再是软弱的苏九,她可以独自承担苦难不需要去连累柿子,知道她的事只会将柿子卷进来。
柿子前几次装作不认识她肯定也是为了她的好。
她闭上眼睛,“其实也没什么。玄清观被毁之后我就踏上了独自流浪的旅途,一直从雍州去了冀州。那时我没有马车,只能靠走的。幸好有时会有好心人载我几程,我才这样到了冀州。后来我听说要投靠的王大人搬走了,东方先生勉强收留了我让我做他的书童。但现在先生的眼睛瞎了,我要好好照顾他。”
“阿九,你受苦了。是我的不是,没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来到你身边。”柿子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苏九咧嘴一笑,眼睛里神采奕奕,“没关系的,只要你以后再也不离开我就行啦!”他的手却顿了顿,“再给我点时间,我现在不能带你走。”
他的话里蕴藏了无限无奈。苏九很担心他,“柿子你究竟在做什么……是为了计划报仇的事么?前途凶险,我们好好过好不好?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有田耕,有衣穿,还有延绵的子孙。不要再去想什么报仇的事情了。”
“你错了,报了仇又能怎样?只要这个无道的世界存在一天就有更多的人受到迫害,我只不过是当中的一个而已。”他将她的身体搬转过来,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凝视着她。她的眉宇间似有深深的失落与失望。
他的心似沉入大海,如漂浮不定的浮萍找不到依靠的方向,她的心离他的距离愈来愈远了。他布满茧子的手指滑过她的眉心,漫不经心的拉开话题,“听说近来你都跟东方爻同住一屋檐。”
“是的…”苏九不确定他会不会不开心,欲解释,“其实我们…”
“我知道,清者自清。苏九我想吻你,可以么?”突如其来的问题苏九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正想说什么来着已看见头顶桃瓣似的嘴唇已慢慢向她靠来。当时脑子一片空白,苏九本能的躲开了。
“这是第二次了苏九。”没有生气,语调缓慢带着一丝玩味。他灼灼的目光注视她,墨色的头发铺展开来恍如美丽迷蒙的梦。他耐心缓慢的调整姿势再去吻她,结果身下的人慌乱如麻的躲开,眼里竟带着一丝哀求。
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现实为什么和脑子里想的完全不一样。她和柿子可以是无话不谈的,没有障碍没有拘束。她不想做的柿子绝不会勉强她,他们的气氛应该是其乐融融的,可为什么她觉得只觉得压抑陌生。
“第三次苏九。”似有无奈,可语调平静缓和。
眼眶落下几滴湿润,苏九红了鼻子。纤细如枝条的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她的手竟然还在发抖,“柿…子,你别这样,我困了…我…”
“好,那你休息。”柿子放开她下了床去桌边倒水。苏九也坐了起来,伸出脚来穿鞋子。看了一眼柿子的背影,快速道:“我应该要回去了,那厮脾气不好,后半夜我不在就没人照顾…”苏九的话突然被一盏茶杯摔坏的刺耳声打断。
苏九惊神,不敢置信的注视他,他手里捏着碎片,沉下声音,“够了,东方爻东方爻十句话里九句离不开他。你跟他可真是浓情蜜意啊,怪不得缩在小院子里几个月都不会觉得闷。苏九你当年对我也不过如此吧。”
他仿佛天性缺少了情绪,若不知道他在谈论什么的人只以为他是在陈述什么。尽管他没有像别的男人那样暴躁的发怒,可苏九依旧觉得很生气,肺要气炸了一样。他居然出言侮辱她,苏九委屈,“我跟他什么都没有,我们各自睡各自的房间,请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好那你证明给我看。”暗夜中略有暧昧的丝光,他狭长的眼眸中映着星火。态度竟依旧是从容优雅,仿佛这话不是出自他口。
他简直无理取闹,苏九紧张退后几步,捏着拳头略带挑衅的样子,“为什么要证明给你看。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清者自清,我心知肚明,问心无愧。跟你有什么好证明的!”她虽心仪柿子但并不代表柿子可以出言侮辱。
跟他有什么好证明的?
他却自动将最后一句话听成问句,手里的碎片缓缓落在桌上,邪笑道:“跟我上床。”这样便可证明你究竟是不是清白之身。
她呆呆立着,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忽陡然觉得厌恶愤恨,男人难道永远将女人当做附属品?
“你太荒唐了!”说完苏九转身向舱外走去。
外头忽然下起瓢泼大雨,黑宝石般的水面涌□□点涟漪。乌云密布的天空闪过紫龙般粗壮的闪电。柿子也弯腰走出船舱,抬头望着雨幕,见她正一个人在大雨中冲锋陷阵。柿子水光点点的眸子望着她雨下的背影,唇角不由翘起,“我猜你现在一定在哭,爱哭鬼。”
一道黑影跃入船中,披着大大的披风,斗笠压的看不清脸,“你为什么要吓她?”他的声音苍老如枯叶。“这个么?”他缓缓抬起头,任冰凉的雨珠掉进面具里,“因为我想试探她。”
“那试探的结果呢?”老者问。
柿子摇头,“恐怕不尽人意。”
老者上前几步与他并排立在船头,“年少轻狂谁无有过往感情之纠葛,只需将目光放得高看得远。你若现在为她放弃一切,你们迟早会死在这个乱世。倘若你现在放弃她,等到真正坐拥诸夏之时,何等女子尽在眼下。”
柿子揉了揉太阳穴,“你不必怕我想不透,我若想不透就不会现在才来找她。孰轻孰重我自有掂量。这漫长的棋局才动了一半的棋子,我不甘心放弃。天下是绣锦,女子是花,我要的是锦上添花。”
老者欣慰,“这便好。”
柿子摘下银色面具,面具扑通落进水里。他猛然转过身,墨色柔软的发丝贴着饱满的额头。乌发如海草,雨水沿着下颚流淌而下。他那双水波潋滟的眸子沉如黑夜,深如幽谷,隐藏在阴影之中显得冷峻骇人。
他忽然展开双臂,怀抱天下,怀抱日月。桀骜不驯的姿态凌驾于万物之上,如雄健的猎鹰驰骋于山水峡谷之间,魂乎既往,“若我说十年之内,这宗庙社稷必会在我的手上,你信么?”
老者哈哈一笑,灰暗苍老的眼睛突然迸射出凌厉的精光,“好!老朽与小侯爷一起等着那天的到来!等着与小侯爷一起登泰山丘台封禅,九匡诸侯,睥睨天下!”
“好。”柿子猛然收袖,“那么就请叔父早些回青州大营,免得叫柳思安起疑。”
“是小侯爷。”披风一挥,黑影闪过老者已消失在船头。
佛拯救不了这个世界,他选择堕魔。圣道昭明,我佛怀有怜悯之心却没有怜悯之法。法道既毁,纲常已失,愚忠只不过是助纣为虐。四百年之久的东朝已是危如累卵,天下该是改朝换代之时了。
更声伴着淅沥的雨声,街道上寂寥无人。苏九冒着大雨狂奔在大街小巷,衣服湿漉漉的贴着身体,夜风穿过背脊骨引得一阵阴冷。大雨如注,烟雨蒙蒙。白色的雾气自青石砖的缝隙往上涌现,雾月迷星,那双柴扉终于出现在眼前。
苏九霍地推门而入跑进院子,眼光捕捉到葡萄石架下站着一个黑影。苏九侧头看去,青衣落拓,眼带悠扬。他打着一把油纸伞独自立在雨中,身影寂寥。
他是在等她么?
更深露重,天气寒冷。他衣着单薄又是大伤初愈,苏九很担心他的身体,走上去准备扶他进屋休息。“回来了。”他听到了动静。苏九点点头,“我们回屋吧。”他的长衫深浅不一,垂着的衣角沾了很多泥水,想是已经在夜里站了有些时候了。
东方爻对着空气,手指慢慢划过虚空,“你哭了?”
苏九擦擦眼泪,“没有。”
东方爻的声音笃定,“骗人。”他抬手抹去覆着眼睛的布带,丝带盘旋落地。她红红的眼睛倏地瞪圆了,伸手指着他,脸上表情扭曲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期期艾艾道:“你…你…你…?”
他不由莞尔,斜飞入鬓的浓眉调皮的挑了挑,故意学她说话,“我…我…我…怎么了?”
苏九跳了起来,眼中惊喜交织,喊道:“你眼睛怎么好了!?什么时候好的?我怎么不知道啊!?”
东方爻垂头笑笑,抬起头时已是一脸严肃,谨慎开口:“将将好。”
苏九深信不疑,捶捶他结实的胸膛,开心的手舞足蹈,“哎呀,太好了。终于不用天天爬得比鸡早睡得比鬼晚了!你不知道我都累死了…欸”苏九忽的缄口不言,已经被他一把搂进了胸膛里。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像是在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柔声叹道:“想哭为什么要憋着呢?我在这里,我都在。”他的动作轻柔而缓慢,怀中的人果然低低抽泣了起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并不敢哭的太大声。东方爻皱眉:“唉,连哭都不会哭,还要先生教你吗?”
结果怀中那人抽搐几下发出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嚎啕大哭:“啊呜呜呜呜呜,啊呜呜呜呜呜…”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沾在他刚换的青衫上。东方爻忽然后悔了,赶紧拿起手帕给她擦拭汹涌的泪水,“咳咳…哭完记得给我洗衣服。先生伤还没好呢。”
他未问起她这夜究竟干什么去了,因为不需要过问,他心里早就明白清楚。问,不能满足他的好奇心反而会让他觉得纠结。自十一岁起同水镜先生游学九州,他的见识思想早已超越同龄人很多。
先后总共同师父出去游学三十一次,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过朔北大漠,去过西域雪山寻访高人趣士。那段日子虽然艰苦却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他的精神境界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与满足。他同义气少年一样有美好的憧憬与理想,他对政治抱有幻想抱有极大的期许。
因着水镜师父说他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东方爻相信日后他定能在朝野大展宏图。可是他到底还是太幼稚了,他仅做了一个小官便在官场失意,被自己的上司踢了下去。那时,他很痛苦,他找不到权衡点。终日郁郁不得志,他自问公事公办,没有私心。
戒酒后他便去了冀州山阳搭了几间竹屋过起了隐居的生活,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漫长的黑夜挑灯夜读。
记得水镜师父说一个人很难在两样相反的事物之间找到权衡点,必须选择抛弃一样。譬如女人同政治,公正同不公正,刚直与阿谀。你选择了政治,你便需要终日在官场磨砺逐流,你便会疏离你的女人。你选择了公正必要得罪奸臣贼子,你刚直便不能在阿谀之中生存。选择了一样意味着失去另一样。
所以水镜师父孑然一身,师父甚至很讨厌他与女子往来。他没有红颜知己他没有朋友,他有的只有一箩筐的书本。他从未碰过女人,亦不知晓女人的滋味。那日他吻苏九不是气过了头而是他想这么做。他想尝试,他自甘堕落。
一旦尝试,他便再也权衡不了自己。他变得愚蠢,甘愿为苏九背黑锅,甘愿在试炼台上被佛陀钟重创。他没有怨言,纵使知道她今晚去见那个人他亦无话可说,她有她的选择。
事到如今,女人同政治他都拿不到手。所幸师父早已仙游无踪,不然他要被师父数落个三天三夜之久了。水镜那张利嘴简直是他的噩梦,这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念叨起来如缕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