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眼泪无用,亦不想让人欣赏狼狈。她捂着眼睛,泪水从指尖的缝隙慢慢渗出。只听得头顶那人低低说道:“为什么这样软弱?”他的声音仿佛流沙,透着凉意,还有一丝无奈。
一只大手掰开她的手掌,让她丑态毕现。无尽的黑夜,大地荒凉,雨珠连绵。她看得清的唯有那亮到心里的眸子,“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哭?”
苏九摇头,“因为害怕…”
雨滴子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他没有动,只是俯视她,“因为绝望,所以害怕对么…”
苏九没有否认,毕竟他救了她。她却不知道他是谁,恍惚懵懂的一瞬间竟以为又遇见了柿子。不,他不是柿子,不是那个有着浓密刘海的豆芽菜少年。
苏九仰着头,任雨水浇打。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气氛陷入了一阵死寂。良久他开口,“使你绝望的不是狼而是心,只要心死了,便无谓害怕了。”
苏九听不清他说什么,雨水蒙蔽了双眼,遮住了双耳。清晰的只有触感,有力的手掌轻轻托住她的腰肢,将她从石滩上拉起来,仿佛将她从血色的地狱拉走。他拾起草丛旁的油纸灯笼,雨仿佛蚕丝牵绕在灯笼左右,他仰头望着夜色,似在叹息。
苏九抬眸望了他一眼,深深的背影,浓重的雨幕,始终摸不清这个人究竟在想什么。迎着苏九的目光,他亦看了过来,动了动唇角,“你在前头走,我在后头跟着,三里外便是出路。”
苏九点头。苏九缓缓行在河滩之上,面前黑暗恐怖,身后却是火光潋滟。心,似乎不再害怕,不再恐惧。她慢慢的走,他紧紧跟着,不快也不慢。那盏灯便是连着两头,连着两个世界。
在他的带领下,苏九很快就到了出口。感受到身后的灯火不再往前移动,苏九欲往回看,却听得身后那人叮嘱道:“别回头看。就这样走,一直走。我就在这里…”
“好。”苏九朝远处走去。淋着雨顺着他所指的路,果然在十里之外找到了一条交叉路口,如他所说选择右边的那条小道。雨已经小了些,天空的乌云渐渐散去,露出一角月华,如被洗涤过的明镜。苏九回头看,那人果然不见了。
苏九没多想,接着走。果然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便找到了灯火人家,是一户靠着山脊的茅房。苏九前去叨扰,幸运的是这家子很善良,收留了她一晚。
泥墙上的窟窿作为灯台放着一支白色的蜡烛,烛油凝结成层层波粼状的纹理,灯光微弱苍白。屋顶结着厚厚的蜘蛛网,一只蜘蛛咬着丝线正在织网。苏九靠着墙角,素色花纹的薄被紧紧的裹着冰凉的躯体。
若没有心又怎会绝望,不晓得绝望便不会有害怕的感觉。苏九的右手被女主人简单的包扎了,女主人直呼不知是哪个天杀的下的手,真重!苏九从亵衣内拿出一卷灰色的画卷,纹理粗糙,表面和着一层油纸。
苏九注视着这半幅残卷,良久挪不开视线,回忆方才那鬼面公子说的话,他应该还不知道这幅画卷的存在,惠果师父用生命守护了这样东西。
苏九甚至想,既然这种东西会害人性命,那惠果师父为什么不早早的献出去?为了一个承诺躲了一辈子,他到底是无愧心上人。苏九觉得这大概就是落月族的使命,世代守护传说中的冥宫,她并不觉得神圣。母亲为它而死,她不过不想辜负母亲与师父。
天一亮,苏九便打算离开雍州,去冀州。信中说,惠果师父的好友王然之在冀州做别驾,眼下就只有去投奔他,然后再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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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滚滚,骤雨急拍在灰色屋瓦上,屋内光线半明半暗,披着蓑衣的手下拿着密报走进玄清观的后院,鬼面公子正负手立在窗前,眯眼看着外头的婆娑大雨,转身接过手下递来的密报仔细阅览,“董相可催的急,国宝哪有那么容易到手的?”他抬起头问道:“道观上下的尸体怎么处理?”
“杨大人的意思是全烧了,不留下痕迹。”手下回道。
鬼面公子精亮的眸光掠过他,道:“用不着烧了,埋了便是。”
手下心中为难,正在这时屋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木门被砰的推开。杨炯气势汹汹地撞门而入,双眼发红,低吼道:“你将那落月族的小贱人放了?”
鬼面公子面无表情,只淡淡地“恩”了一声。杨炯在路上得到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赶来,眼见煮熟的鸭子又飞了这厮却一脸不在意,更是心头浇火,这下可怎么跟董相交待?
月前他们二人奉董相之命离开帝都寻找□□国宝——无字天书。无字天书乃是落月族世代相传的宝物,传说能够打开上古女娲大神缔造的冥宫。本朝□□便是得借冥宫之力建立东朝盛世,如今东朝末年董相干政,对这样宝物更是垂涎已久。
然而落月族三十年前便遭灭族,族内宝贝也不翼而飞。惠果师父也是害怕惹来无穷祸患,才带着苏九隐居在吊念山中,原以为能够安度余生,却不想外面的人正铺天盖地的找来,终于还是被找上门来。
“你你——假公济私,我要向董相告罪!”杨炯指着鬼面公子的鼻子破口大骂。鬼面公子似笑非笑,搭了搭扇子,悠悠笑道:“请问杨大人在下是怎么个假公济私法?”
“那小贱人乃是我朝第一美人宛东歌之后,姿色必是不凡,你小子想必是受她蛊惑才放走她的。”杨炯嗤道。鬼面公子摇了摇头,当真是啼笑皆非,用扇柄指着当中一名手下,问道:“你说那小姑娘姿容如何?”
这手下瞅了瞅两位大人,一位眉眼含笑,一位面颊赤红,嚅嗫道:“那姑娘…长得一般,倾国倾城倒绝对称不上。”
“这下杨大人听到了吧,某怎么可能垂涎她美色呢?”
这下杨炯也疑惑起来,“那你是为何?”
鬼面公子道:“惠果老奸巨猾,到死也不肯透露无字天书的下落,严刑逼供对他们一点用处都没有。我寻思着惠果老贼一定将天书的下落告知了那个小姑娘,不让她成漏网之鱼怎么能钓大鱼呢?我告诉她我已知道天书下落,所以她一定会抢在我前头拿到天书,届时只要跟在她后头便可以摸到宝贝的下落。”
杨炯一听才明白过来,当下道歉道:“看来是我有所误会。”
鬼面公子举头望向院落那一具具尸体,道:“都给埋了吧,就算被州郡的官府找到那么零星半点线索,可又有谁敢跟董相作对?他们可没这个狗胆。若是遮遮掩掩,那些头脑不明白的反倒会把事情闹大,还不如给点暗示,叫官员莫要查下去。”
杨炯想了一想也觉得有道理,便点头应允。
鬼面公子抬手揉揉额角,“另外这件事相爷已经全权交给我处理,杨大人还是早些回京吧。”
***
苏九想了很多种去冀州的计划,直接北上东行去冀州,或者东行到兖州然后北上去冀州。虽然早已听闻兖州繁荣,但由于对兖州守将印象很坏,苏九还是选择北上荒凉之地,然后东行去冀州。去冀州还需渡过黄河,苏九从未坐过大船,想想还是惊险刺激的。
路途遥远,历经酷暑炎夏的折磨,苏九到达冀州已是十一月冬季。冀州偏北,早在十月初就飘起了雪花,雪漫过脚足,苏九裹着一件厚厚的冬大衣走在山里的一处羊肠小湾。四目望去,尽是白雪皑皑,倒影着苍穹日光,有些刺眼。
斜飞暴雪,寒风刺骨。苏九逆风而行,北方的雪丝毫无温柔之态,绝不似柳絮。她头上那顶大大的斗笠上积着厚厚的雪花,时不时砸在身上。风迷了大雪,大雪迷了她的路。
方才在城中经人指点王大人的府邸,现在却是找不到路了。苏九急了,停下来整顿,好看看有无路人指点迷津。所幸得苍天悯人,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拿着农具的踏着雪向这边走来。
嗳,冬天也要耕地么?苏九起身,跑上去问路,“大叔,请问去王然之大人的府邸该怎么走?”农人微微一怔,抬了抬斗笠,露出一双精亮的眸子,指了指后方的一条路,道:“往拿出走五十步,然后向东南走五里,便是。”话末,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然后扛着锄头哼着山歌走了。
苏九道了声谢长奔而去。
天寒地冻,农人拿出酒囊喝了几口烧酒,还是觉得有些冻。道旁出现了一座古寺,寺中佛经念诵之音仿佛天籁。农人将锄头等生产工具搁在台阶上,抖了抖雪片便朝内走去。
暖室内,梅花锦绣曲屏内传来二人欢畅淋漓的谈话声。一位袈裟贯身的高僧与刚做完农活归来的农夫。此时他卸去了重重装备,一身蓝衫,身姿欣长,明眸含笑,皮肤白皙,颇是潇洒写意。
“我听说朔北入了贼寇,如今这做生意都不敢往北,过了山海关可都是毛子的领地。”高僧叹道,眉间浮现忧虑。然后一语不发的盯着东方爻,期待他有何高见。
东方爻却是满不在意,只是笑笑,“天子不是派了五万将士去抵御了么?”虽是平淡的一句,却是揶揄明显。高僧一哼,摇头,“相国手下的西凉军才叫精兵猛将,那五万残兵只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东方爻明眸含笑,复低头凝望杯中浮叶,忍不住拂了一口气,露出一抹兴味的笑意,“何足为奇,大殿之中朽木为官,遍地禽兽食戮。更令我好奇的是方才居然有个姑娘问我王然之大人的故居。”
大师也有点惊讶,叹道:“那里早就是一片废墟了,空无一物,应当没有她要找的人罢。”
“我给她指了路。”东方爻抬头,一双晶亮的眼睛闪烁似星,忍不住笑说:“东南五里。”
大师神色从容,习惯道:“十句话里九句话是假的。我早就领教过了。”
东方爻露出一个遗憾的神情,“可偏偏那个姑娘方向不辨,竟往西北方走了。”
高僧大笑,“你也有今天。”东方皱眉,“失算失算,错错得正。忽略了有些傻人,是不能同他说假话的。”东方起身,作了个揖,“失陪,下次去我那喝酒吧。”高僧点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