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楚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一把推开顾大婶,掏出帕子堵在顾瑶咽喉处。不过瞬息,帕子就被染成了红色。血顺着易楚的手往下淌。脖颈处,根本没法包扎,系紧了会喘不过气来,而系松了又全然没用。易楚跪在地上,抓起顾瑶手里的剪刀,三下两下剪开顾瑶衣衫的领口,拼命地按压胸前的几处穴道。顾瑶缓缓睁开眼,看了眼易楚,将目光移到神情呆滞的顾大婶身上,断断续续地说:“娘……女儿不孝败坏门风……害你丢脸……照顾阿琛和阿玮……”不等说完,头无力地歪倒在一边。易楚惕然心惊,死命地掐顾瑶人中,又使劲晃动顾瑶的脸,“瑶瑶,醒醒,快醒醒。”顾瑶的头像布偶般,随着她的手来回晃动,没有筋骨似的。易楚又慌乱地抓起顾瑶的手腕,抖抖索索地试了好几次都没找准脉,她吸口气,仔细对准了按上去,指腹所压之处毫无动静,既没有迟脉的缓慢,也没有数脉的急促,而是死水般的沉寂。易楚慌了,不敢相信方才还活生生的人转眼就没了气息。院子里传来易郎中的声音,“顾大婶,药煎好了。”易楚如闻天籁,一个箭步冲出去,“爹,快来,快来看看。”话到最后,已带了哭泣的颤音。借着朦胧的天色,易郎中看到易楚罗裙上的血污,心知不好,赶紧将手里的药碗放在桌上,走到正房。屋子里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顾瑶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易郎中蹲下~身子,探了探顾瑶的鼻息,又摸摸她的手腕,沉重地摇了摇头。“爹——”易楚终于忍不住哭泣出声。易郎中对顾大婶道:“趁着还没走远,把衣服换了吧?”顾大婶呆站着,眼珠跟凝滞了一般,动也不动。易郎中叹口气,提高声音,“她婶子,该给顾瑶准备后事了。”“哦?”顾大婶迷茫地看着易郎中,“是,天色不早了,该吃饭了,我盛饭去。”说着就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身子晃悠着就往地上倒。易楚惊叫一声,伸手去扶已是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顾大婶摔在门槛上。易郎中过去把了把脉,低声道:“没什么大事,顾大婶这是伤悲过度,一时刺激太过……缓两天就好了。”便说便掐顾大婶的人中。顾大婶眼角有泪流出,却仍不愿醒来。父女两人合力将顾大婶抬到床头,又把顾瑶抬到床尾。两人瞅着相对躺着的母女,一时无言。眼下顾琛去护国寺尚未回来,顾玮还不到七岁,顾大哥更是指望不上,竟没有一个能用得上的人。易郎中叮嘱易楚,“这几天,你多帮衬着顾大婶……倘使有什么花费,不用样样找顾大婶开口……”从怀里掏出荷包,递给易楚。易楚明白父亲的意思,眼瞅着顾家上下以后全都依靠顾大婶一人生活,以后必然会非常艰难,便点点头,却没接荷包,“我身上带着银子,等不够了再找爹拿。”说话间,顾琛从外面回来了,扯着嗓子喊,“娘,护国寺的大师请来了。”易郎中闻言,举步迎了出去。易楚四周瞧了瞧,掏出火折子点燃了油灯。外面易郎中温和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顾家靠你支撑……遇事不可任性妄为,三思后行……振兴家业……抚育幼弟……”夹杂着隐约的哭泣声,却听不到顾琛如何作答。易楚就着灯光打开衣柜,准备找件衣服替顾瑶换上。顾琛闯进来,先对易楚深深施了一礼,强忍着泪意道:“我姐屋里的衣柜放着她定亲时做的几件新衣,姐喜欢鲜亮,麻烦阿楚姐把她打扮得漂亮点。”又走到床边对顾大婶低语,“娘,我知道娘的想法,看不见就觉得是假的,就觉得是场梦……可眼下大哥跟弟弟还要娘照顾,姐的后事还没办……总不能全都仰赖易先生跟阿楚姐……我没经过事,怕坏了规矩,让姐在那世都不得安生……”才十岁的孩子,就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易楚顿生感触。只希望顾大婶也能听进去,能够为了孩子振作起来。如果总是这样不吃不喝地躺着,就是没病也会熬出病来。易楚默默听了会儿,到顾瑶屋里,找出件水红色绣绿梅花的褙子,和月白色绣水红色月季花的罗裙。先用水替她身上的血污擦掉,擦到脖颈时,易楚看到个寸许长的伤口。难怪怎么样也止不住血,看来真是报了必死的心了,下手这么重。眼泪忍不住流下来,模糊了面前的一切。许是耽搁久了,顾瑶的身子已经变得僵硬,易楚独自给她换衣便有些力不从心,不小心用力过大,一下子将她摔在床上。顾大婶“腾”地坐起来,将顾瑶抱在怀里,柔声地说:“瑶瑶,摔疼了没有?娘给你呼呼。”对待婴儿般轻轻往顾瑶脸上吹了几口,转头看向易楚,“瑶瑶睡了,你轻点,别吵醒她。”易楚噙着泪点点头,轻手轻脚地帮顾瑶换上了罗裙。因顾瑶是未出嫁的闺女,加上夏天天热,在家里不能停放太久,只过了两天,顾琛就商量了顾大婶准备发丧。可是承办丧事的杠头不愿意抬棺,说堂堂男人,哪能抬个不洁的女子?顾琛连连哀求,最后跪在杠头面前不起,杠头才勉强答应,“好吧,抬棺可以,但是工钱要加倍,另外我们每人添置一条红腰带,以避邪气。”顾琛咬牙答应。这两天易楚一直在顾家帮忙,听说此事,熬了个通宵,缝了六条红腰带。一边缝,一边咬牙切齿,恨不能将胡玫碎尸万段。顾瑶终于入土为安,易楚松口气,寻个机会告诉顾琛,“你姐不让告诉你家里人,怕得是你们无凭无证找上胡家白白吃亏,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得让你知道,你姐是清白的,都是因为胡玫,她才背了这么个名声死去……眼下咱们虽不如胡家势大,将来却未必……”“阿楚姐,我记住了,眼下我不会以卵击石,可总有一天我会替姐报仇,让那个胡玫生不如死。”说罢“扑通”一声跪在易楚面前。易楚忙避开,“男儿膝下有黄金,别轻易下跪。”顾琛重重地磕了个头才站起来。这次丧事办得极其简单,并无朋友上门吊唁,也没有亲戚前来安慰。好在,顾家也不用宴客,倒是两厢得意。顾瑶出殡那天夜里,却是落了雨。雨点滴滴答答顺着屋檐的瓦当落在地上,声音单调而沉闷。易楚累得要命,在雨声的催眠中,很快沉睡过去。第二天起来后,发现院子里多了四只坛子。易郎中道:“放在医馆门口的屋檐下,还有张字条。”伸手将字条递给易楚。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两行字,“先生大恩,不敢或忘,今日暂别,他日再报!”“是顾琛写的?”易郎中点点头。易楚匆匆赶往顾家,果然,大门上挂了把铜锁。邻居说:“昨天夜里听到骡子叫,许是冒着雨走的……也难怪,出了这等丑事,周遭哪还有他们的立足之地?”易楚沉默着离开,只觉得心里像是压着铅块,沉甸甸地教她喘不过气来。顾家人都走了,自然也没人替顾瑶做头七。易楚在家里焚了纸、香,暗暗祈祷顾瑶在那个世间能够安康如意,早点再生为人。连续几日,易楚闷在家里抑郁不乐,卫氏劝道:“生死皆有定数,没法强求……虽然眼下你们天人相隔,没准来生你们还能投胎到同一家成为姐妹。这样愁闷不乐,与佛法相悖。”这其中的道理,易楚岂是不懂,只是心里恨意难平,可见长辈因自己担忧,她也只能强作笑颜。这天,卫氏拉着易楚一同上街买菜。好巧不巧又遇到大勇,大勇推着独轮车,上面放了只大缸,乐呵呵地说:“东家吩咐养一缸荷花,顺便养几尾鱼,春天放进小鱼苗去,赶过年的时候就能吃了。”易楚跟辛大人都喜欢吃鱼。卫氏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亏子溪想得出来。”大勇又道:“昨儿在院子里种了两棵葡萄树,说是西域来的品种,比京都的要甜,等明年结了葡萄,头一茬先请老太太尝尝。”卫氏越发欢喜,“行,赶明儿就等着他们孝敬的葡萄了,”又问道,“怎么这几天没见子溪,让他得空到家里吃饭……那些什么未成亲不好见面的规矩,咱们不用讲究。”大勇痛快地答应,“东家到永清办事,这一两天就回来,我指定把话带到。”两人说得热络,易楚却觉得有些脸红。那个人还真是细致,是不是不当差的时候,把精力都用在布置宅院上了?这样想着,欢喜就忍不住洋溢出来。自从庙会以来,足有十几天不曾见过了,心里还真有点想念他。也不知去永清干什么,会不会有危险?易楚思绪百转千回,冷不防瞧见个熟悉的背影。那人穿着白底绣梅花的比甲,粉色的马面裙,脸上挂着小心翼翼的微笑。不正是胡玫?易楚气从心底来,顾不得跟卫氏打招呼,三步两步走到胡玫面前。胡玫见是她,心头发虚,转身就走。易楚迎面拦住她,劈头就是一个嘴巴子,打完了犹不解恨,反手又是一下,“瑶瑶怎么得罪你了,你竟然如此害她,她死了你会开心?”易楚用力很大,胡玫脸上瞬时浮起十个鲜红的指印。她捂着腮帮子,泪水盈盈于睫,“还不是因为你?你水性杨花不守妇道,顾瑶却还死命护着你,你们既然穿一条裤子,活该身败名裂被人耻笑。”就是因为这个?易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要举手再打,胡玫将篮子一扔,哭着跑走了。集市上买菜的人都讶异地盯着易楚,真看不出这个平常总带着温柔笑容的女子竟然这么彪悍,当街都快把人姑娘扇成猪头了。易楚丝毫没察觉众人异样的眼光,她的耳边始终响着胡玫的话语。因为顾瑶为她说话,所以遭了胡玫的嫉恨。也不知顾瑶泉下有知,会是怎样想法?大勇将易楚的举动完全看在了眼里,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儿。原先他以为易楚就是只小绵羊,没想到还能化身大灰狼。想必东家也不知道易姑娘还有如此强悍的一面,要不要写封信告诉他?或者等他回来再说?且说胡玫捂着腮帮子哭着往家跑,半路上遇到了胡三。不说胡家人人品如何,就他们这兄弟五人来说还是挺齐心的,这也是胡家称霸一方的原因。又因胡玫年纪最小,而且是唯一的闺女,胡家几兄弟都很爱护她。胡三看妹妹脸上十个明晃晃的手指印,不由怒道:“谁打的,告诉三哥,三哥给你出气。”“是易楚,”胡玫恶狠狠地说,“就是济世堂易郎中那个闺女。”胡三一听是个女子,原本打算叫着胡四一起,现在也不叫了,腰里别把菜刀,安慰胡玫,“你回家等着,三哥这就去揍她一顿,你说揍哪里好?”胡玫一下子想起小寡妇的话,嚷道:“把她的脸花了,看她再得意,没了那张脸,谁还稀罕娶她?”“好!”胡三答应声,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济世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