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云为什么要收留她这个逃犯孤女。
他给出的答案是,蒋后党相护蒋后党。
一开始她是因为心中另有所想,并不在意,他敢收留她,她就敢来。
后来…
她想,周景云是个良善之人,明明自己也不干不净经不起监事院投来窥探的视线,但面对林主事的求助,还是愿意让她治病救人。
她还看出来,周景云不是蒋后党,他什么党都不是,他只是尽职尽责为国为民,眼看张择等人大兴牢狱宁错杀也不放过一人,无力阻止,只能尽所能让世间少病痛离愁苦。
为了安抚她这个孤女,愿意把他的家与她共享。
庄篱忍不住笑了。
多好啊。
对于失去亲人无依的人来说,这生活真美好啊。
美好的像一场梦,她的运气在梦里也太好了吧。
家破人亡,魂飞魄散,深陷迷津,能被救回来。
心有不甘,一心要奔赴京城,就遇上了良人。
京城险恶,高人怪器遍布,她躲在高门深院里,有人替她问询消息,替她周全挡风雨。
她不能出门,有人惦记着给她带来京城的美食小吃。
她不能入眠,有人愿意为她诵读哄睡。
庄篱啊庄篱,你真是做庄篱久了,忘记白篱什么样了。
白篱,可是个生下来克死母亲,长大了克死家人,克死亲友,是个人见人厌恶,走路都会被小孩扔石头,被狗咬,只能游逛在山林旷野的,避世而居,厄运缠身的东西!
她哪来的这么好运气!
能遇上这么好的人!
庄篱松开抱着的膝头,仰头笑了,张开手躺在地上。
怪不得别人,是她自信又自负了。
她自己藏着心思,隐瞒自己的特质,借着机会来到京城,那别人为什么不能也藏着心思收留她另有图谋?
庄篱侧头看到小童安睡的脸。
他睡得那样香甜安静,看得她都有些困了。
的确是困了。
她昨晚没敢入睡。
那个家,那张床,那个身边的人…
不过,运气也不算太坏,遇到这么个无梦之境,能够让她排除干扰,能让她及时发现,还能让她此时此刻有个可以安心睡一觉的地方。
庄篱侧过身,与小童相对而卧,闭上了眼。
空旷的天地里,并排而躺两人,越发安静。
“少夫人,少夫人。”
梦境摇晃。
庄篱感觉到有人在推她,一惊,她真睡着了,现在并不是真的能安睡的时候。
她伸手捏住小童的鼻子:“李余,该醒了。”
这不是她的梦境,要想退出去,需要主人醒来。
伴着她的动作,安睡的小童睁开眼:“你——”
视线崩塌。
庄篱睁开眼,昏昏中看到周景云贴近的脸,她下意识绷紧了身子,抬起手。
坐在床边的春月忙扶住她的胳膊。
“少夫人,怎么了?”她不安地问。
原本要伸手的周景云收回手,皱眉问:“还好吧?”
庄篱缓口气,视线变得清晰,看外边已经暮色沉沉,说:“我只是午后小憩一会儿,怎么睡沉了。”又嗔怪春月,“也不叫醒我。”
少夫人多睡会儿也正常,春月心想,下午也无事,她想着吃晚饭前半个时辰叫醒少夫人,没想到世子回来了,听到少夫人在睡觉,就猛地冲进来,摇着少夫人要叫醒……
猛地把睡着的人叫醒,会让人魇住的。
春月有些不满,世子这是怎么了?莫非是觉得家里都在忙,当儿媳的躺着睡觉不好?
如果是以前,春月也会这么想,但现在么,她有些不高兴地抿了抿嘴。
有话好好说嘛。
“奴婢看着时间呢。”她对庄篱说,毫不掩饰委屈,“夫人那边忙,让少夫人吃了饭再过去。”
庄篱笑了笑,再看周景云。
周景云没在意婢女说了什么,只说:“冬天日短夜长,别睡那么多。”
庄篱说声是:“我知道了,下次不会。”
周景云看她一眼,轻声说:“准备吃饭吧,吃完了去母亲那边看看。”
庄篱点点头,周景云转身出去了。
春月扶着庄篱,似乎要跟周景云的话作对:“少夫人,再躺一会儿吧,慢慢起,仔细头晕。”
庄篱笑了,撑着身子坐起来:“没事,哪有那么娇弱。”
难道不是一直都娇弱,春月嗔怪她一眼,没有再劝,小心扶着她,忽地看到随着起身庄篱裙子上滑下一只簪子。
“怎么掉这里了。”她说,伸手去捡。
小憩的时候虽然没有解了发髻,但卸下了钗环,怎么还遗留了一支银簪?
庄篱已经伸手拿起来,对她笑了笑:“头发多遗漏了。”
这支簪子不大,簪尾是一片海棠花,小小一片,的确很不起眼,春月没有再问,给站起来的庄篱整理衣袍,又去取衣架上的外衫。
庄篱低头看手里的簪子,睡觉的时候她一直藏在手里,适才被惊醒的时候,她也攥紧了。
虽然这支簪子小小一支,比不上匕首锋利,但加上她的异术,簪子在要伤害她的人眼里也能变成长刀利剑…
足够自保,也能伤人。
庄篱垂下视线,将簪子插在头上。
……
……
余庆堂,蔡掌柜推开门,看到上官月坐在室内,似乎若有所思,又浮现笑容。
“公子,没睡?”他忍不住问。
上官月最近来余庆堂很勤,几乎每个下午都过来,来了之后就找个地方睡觉。
其实虽然不允许进公主府,上官家也不敢收留上官月,但上官驸马在城中也给置办了宅子。
只是自从瑞伯去世后,公子更警惕了,睡觉都只来余庆堂。
这里是他亲手创立的,这里的也都是曾经追随太子,死也不放弃的人。
“睡了。”上官月说,笑意在眼中散开,“还做了个梦。”
他没有梦到白篱,一直还有些不安,不知道睡觉有没有帮到她,不知道还需不需要帮她。
而那个东阳侯夫人在深宅之中,也不是他随便就能见到,见到了也不一定就能有白篱附身。
所以干脆他还是按照先前的时间过来睡觉了。
果然这一次在梦醒的那一刻,见到了白篱。
就如同第一次那样,她掐他的脸,对他一笑消散了。
这说明她果然来他梦里了。
可惜时间太短。
可惜也没能说话。
可惜也没能问她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公子?”蔡掌柜看着上官月的表情变幻,忍不住问,“还好吧?”
怎么古古怪怪的,他不由想起先前有一次瑞伯说公子睡觉做梦梦魇了。
上官月站起来:“好,好的很。”说罢向外走,“我去趟公主府。”
蔡掌柜问:“见驸马吗?驸马这几日在上官府,过年期间回公主府。”
上官月哦了声:“我去见公主,商议一下借着年节,认下我的事。”又转头看蔡掌柜,“看着驸马那边,别让他发现。”
这话听起来有点奇怪,公主认下驸马的儿子,商议的人却是公主和这个孩子,还要避着驸马,蔡松年应声是。
没办法,谁让公子不是真的驸马儿子呢。
“恭喜公子。”他又笑着说,神情些许感慨,“以后能跟着公主进出宫廷了。”
虽然不是以皇室子弟的身份,但十几年了,终于又能踏入宫廷了。
距离恢复身份的那一天,也不远了。
伴着越来越浓的爆竹声,东阳侯府成家在外的公子们带着妻子儿女在大年夜前一天赶了回来。
东阳侯夫人的屋子里人都挤满了,以往在夫人身边伺候的姨娘们都只能站在廊檐下。
周景云跟弟兄们叙旧,晚上彻夜长谈,后半夜才回来。
似乎是怕吵醒她,睡在外间的胡床上。
寝室床帐内庄篱想,如果真怕吵醒她,为什么不睡在书房?
庄篱没有起身唤他回床上睡。
第二天大年夜到了,二老爷三老爷一家也都过来祭祖,男人们祭拜,夫人们带着各自的儿媳供奉祭品。
紧跟在东阳侯夫人身边的自然是庄篱,两个庶子儿媳乖巧地落后一步。
祭祀结束,吃过年夜饭,便是放烟火,站在院子里,除了看到自家,还能看到整个京城宛如笼罩在烟火中。
东阳侯夫人怕声响烟熏火燎没有出去,坐在屋子里也能感受窗外火红一片,看着看着忽地抬手擦泪。
“哎呦夫人大过年,您这是怎么了?”许妈妈忙说。
婢女们也都出去看热闹了,借着外边的爆竹声,东阳侯夫人轻叹一口气。
“你不知道,在祠堂看着她递给我祭品,我心里…..”她说,拉着许妈妈的手,眼圈又红了,“九年了,站在祠堂里,我身边算是齐全了,我们景云不会孤老了。”
许妈妈嗔怪说:“这不是该高兴嘛,哭什么。”说着自己眼泪也落下来。
东阳侯夫人呸了她一声:“你不是也哭。”
正说话,门帘响动,伴着周九娘的声音“母亲,这个小烟花给你看。”又对外招呼,“嫂嫂,你拿好了,还没燃尽吧。”
随着说话,周九娘跑进来,婢女们掀起帘子,庄篱手中拎着一支竹棍,悬着一只地老鼠烟花,正在刺溜留转动,发散着明媚的光芒。
许妈妈哎呦两声“别烧伤了手。”
东阳侯夫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真是胡闹,景云也不管你。”
周九娘笑着说:“是世子哥哥给嫂子的。”说着想要伸手,“让我拎着。”
庄篱当然不会真让孩子玩,笑说:“一会儿让世子给你从百花架上摘一个烟花。”
百花架上的烟花比地老鼠好看多了,周九娘高兴拍手,迫不及待冲出去。
庄篱则对东阳侯夫人一笑,耐心等地老鼠燃尽:“这个声音小,花色也好看。”
东阳侯夫人没有再斥责她,也没有移开视线,看着那刺溜转圈的地老鼠燃尽,许妈妈笑着伸手接过竹棍“少夫人可别纵着九娘子,一会儿该让你放烟花了。”
庄篱一笑:“有世子看着呢。”说罢对东阳侯夫人一礼,“母亲我出去了。”
“等一下。”
东阳侯夫人突然说。
庄篱有些意外,许妈妈显然也有些惊讶,都看过去,见东阳侯夫人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荷包。
“给你。”她说。
什么?庄篱迟疑一下,许妈妈已经回过神忙上前接过,塞给庄篱。
“第一次在家过年,给你的,压岁钱。”东阳侯夫人说,说罢转开视线端起茶杯喝茶。
庄篱看着塞到手里的荷包,抿了抿嘴,屈膝施礼:“多谢母亲。”
许妈妈对她笑着说:“少夫人快出去玩吧。”
庄篱便退了出去,站在屋檐下婢女们身后,微微出神。
周景云在院子里给几个兄弟递烟花,视线落在门口,隔着婢女们与她视线相对。
庄篱笑了笑。
周景云也笑了笑,移开视线。
这两天他们之间似乎只有视线交流。
庄篱低下头看着手中握着的东阳侯夫人塞给的荷包,能受到里面装着金银。
小时候在家,父亲每年都会给她塞压岁钱,跟着庄先生夫妇后,他们也会给她压岁钱。
现在家没了,庄先生也没了,没想到她今年还继续收到压岁钱了。
还是一个没想到的人给的。
而且是在这个时候。
庄篱神情复杂。
庄夫人那边有没有出事?
周景云没有把她的信送过去。
那当初说把庄夫人送回了老家登州,是真是假?
庄夫人现在在哪里?
庄夫人,还好吗?
她进京后,所有的信息都是从周景云那里得来的,当时还很高兴想有周景云,她纵然在深宅大院里,也无所不知。
她那时候竟然没想过,如果周景云给的信息都是骗她的呢?
庄篱忽地伸出手打了自己脸一下。
怎么进了京城后脑子都糊涂了,真是来当东阳侯少夫人了?
旁边的婢女看到了吓了一跳:“少夫人您…..”
庄篱对她一笑:“有虫子。”
飞虫?大冬天的,竟然还有飞虫吗?婢女恍恍惚惚,看到少夫人再次一笑“看烟花吧”,她便应声是收回视线继续向夜空,适才的事如烟花般在记忆里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