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7 章(1 / 1)

伊薇特按耐着震惊的心情,又将被子恢复原状,然而她正打算离开时,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握住她手腕。

手臂的方向来自床榻,黑暗中,本应熟睡的勒普顿夫人用一种神经质声音不确定地问:“你究竟是什么?巫师?精怪?梦魔?”

伊薇特不动声色地回答:“打扰了,夫人,原谅我不请自来……但我有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窃贼而已。”

虽然不知道她会什么会醒过来,但伊薇特已经准备发动白兔先生的怀表,洗去她目击自己的记忆。

“鸦|片酊我喝过太多次了,它对我的效果已经不再像刚开始那么强烈,如果不是如此,我也会把你当做小偷强盗什么的……但你行动时完全不会发出声音,我还看到你指尖上的光,谢天谢地,你是可以被接触到的。我听老人说,世界上存在恶魔、精怪什么的,如果付出足够的代价,就可以请它们做到一些常人无法办到的事。而你……又需要怎样的代价呢?”

她说话因为兴奋而颤抖,听起来类似走调小提琴般高亢尖锐,伊薇特几乎可以确定,她一定知道些其他人都不了解的秘密。

“你想要我做什么?”

“杀了我的丈夫,尽可能体面的。”

“你恨他?”

“不,即使这一切都拜他所赐,但我仍然爱他。但这份爱与我的憎恨同样强烈,它们已经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就像他对我,以及我们孩子的爱一样。”

“听起来你像是在说,他对你也怀着一种爱恨交织的特殊情感。”

“并非完全如此。他和我不一样的是,他的爱包含着一种欲|望,不是贪欲,也不是情|欲,而是另一种古老得多,但又可怕得多的欲|望,我越变得残缺,就越能感觉得到那种炽烈的爱意。”

“你是指……”伊薇特理解了她话语中可怖的暗示,“……你有没有想过,他也许并不是你本来的丈夫,而是某些类似我一样的怪异生物假扮的?”

“那就是他,我可以确定,毕竟我们已经认识快有二十年了。”勒普顿夫人慢慢讲述起了他们相识的故事。

她虽然出生成长在贵族家庭,但众所周知,她从第一任祖先的当家人开始,每一代都十分精于敛财,也是远近闻名的吝啬鬼,一有闲钱就马上置地,招募更多的佃户,继续为他们赚钱,好继续置办新的土地。为了这个首要任务、唯一目标,任何其他无足轻重的东西都是可以舍弃的,就连宴会上的菜肴,他们也会留下形状完整的作为第二天的配菜,另一些较为昂贵的比如海龟汤,仆人在他们的授意下,总是趁宾客没有尝就迅速撤走了,只要保存得当,就可以顺利在下一次的宴会上使用它。

有这样的父兄,她们家的女儿历来都无法找到满意的夫婿,反正做主的人也不在乎其他贵族的指指点点,而后者总是认为女儿的配偶地位也是家族的颜面,所以会尽量争取显赫的世家弟子。

勒普顿夫人自18岁登上社交舞台开始谈婚论嫁以来,因为出生在一个出奇吝啬的古怪家族,一直被同龄男女取笑和忽视,她无法忍受来自背后的指指点点,加上她也没有足够打动求婚者的嫁妆,于是只能选择不在乎这一点,希望与贵族联姻改善自身地位的资产阶级。

勒普顿医生就是这样一位正好合适的婚约者,他们两人本和这时代绝大部分上级阶层婚姻一样,属于各取所需,毫无感情的利益结合。但她欣赏他勃勃野心和向上爬的方式——与她父兄那种老鼠一样的保守吝啬鬼相比,勒普顿医生的远见卓识就像是鹰隼,他并不在乎眼前的利益,而是用一切手段聪明地结交和投资能为他带来更多好处的朋友。另一方面,勒普顿医生也被这位骨子里有些倔强的贵族小姐吸引,她并非娇弱的金丝雀,早年为了避免被同龄的待嫁淑女们嘲笑,也为了试图证明家族的作风和自己的品格无关,她事事都力求尽善尽美。不仅能写优美得体的信件,向丈夫试图攀附的权贵亲属开展“夫人外交”,谈吐也机智风趣,让所有来宾都不会感到沉闷和尴尬,她布置和装点的宅邸更是能让访客忘记这是一位中产阶级的家,而是有品位高雅的贵族子弟居住的精舍。

他们是让人称颂的完美夫妇、亲密互信的牢固盟友,也是彼此相恋的爱人,在他们的协作下,这个家庭假以时日,必将在伦敦这个势利者的阶梯爬升得更高。

然而事情的转变始于一次登山。

“门槛只存在于俱乐部之外,而不应存在它的内部。他进入阿尔卑斯俱乐部后,决定受众人重视程度的,必将是登山这项活动本身。当然,我不否认这是一项颇耗财力,同时也能展现自己社会地位的运动,比如在面对巨人齿峰时,金钱可以驱使当地人像服侍国王一样把雇主抬上山,而职业登山运动家却只能叹息离去,留下‘采用公平手段是无法竞争’的遗憾之语。而他并不缺财力。

那一次,他试图征服阿尔卑斯的最高峰‘白色少女’,并雇佣了当地六位经验最丰富、时常上山采掘水晶矿石的山民作为向导和助手。如果不是遇到自然的暴怒,那本该是一次有惊无险的胜利,但就在他们即将到达山顶时,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将几位向导卷下山崖,他虽然幸运躲过一劫,但也只能困在一处避风的洞穴里,直到第十四天过去,雪崩和风暴都平息下来,才被他的管家带着入山搜索小队救下。从那以后,我就感觉到他渐渐发生了改变,以前的他虽然野心和欲|望也很强烈,却从来不像现在,仿佛变成一种异质的饥渴。

没多久,我们的小儿子病了,和以前一样,他作为医生进行治疗,可最终我深爱的亚伦还是离开了我……我当时并没有感到任何奇怪,孩子夭折是很正常的事,而且他还那么小。我的丈夫愧疚地一直安慰我,我认为他的自责是源自无法治好我们的孩子,反过来劝解他,我本是如此想的。又过了两个月,我们的大儿子也生病了,他原本只是轻微的咳嗽,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和几位夫人去乡间采集蕨类植物回来,却听到大儿子也死去的噩耗……我离去之前,他还用明亮的眼睛和甜美的笑容送我登上马车,我回来时却只能面对他冰冷的尸体。

我质问他,攻击他的医术素养,说他不过是欺世盗名之徒,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沉默着,用一种愧疚的眼神看向我。

再后来……呵呵……我经历了一次发烧,他喂我喝下鸦|片酊,醒来时,我却失去了一只手臂,他说我的疾病必须进行截肢治疗。他这么告知我的时候,眼睛里依旧带着之前那种愧疚,我看到他的泪水从眼眶滚落,突然明白了那个眼神的意思。

接下来,我又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条腿,即使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却依然没有因为我丑陋可怖的身体感到厌倦。他目光中的负罪感、怜惜、和痴迷,化作燃料助长了炽烈的爱意,而那种寄生在爱恋之上的欲|望也越变越强烈。我知道一定有仆人在背后嚼舌根,说他在外有了新欢,所以才不回家,但我知道,事情恰恰相反,他是为了躲避我,躲避他内心的痴迷……

再这样下去,我的身体仍将继续减少,终有一天,他极盛的爱会将我焚为灰烬,到时候他的灵魂寄托将赋予谁呢?我不希望有任何女人在他心中取代我的位置,他也不该夺走我的孩子,所以在那之前,请杀死他吧,他最常呆的地方是他郊外的温泉疗养院,如果你想要我的鲜血、骨头甚至心脏,我都可以献给你,只要你满足我的愿望!如果可能,务必用隐秘一点的方式,我的人生已经完了,我曾经骄傲,但现在的我和尼俄柏一样,是位可悲的失败者,我不希望那群以前轻视我的人,再将我的不幸变为他们的笑料。”

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伊薇特也能感觉到她的独眼似乎在焕发着光彩,那是一种失去一切后,宛如昆虫复眼晶格般的冷彻光芒。

“你还记得一位叫做艾莉森的女仆吗?”伊薇特问。

她停顿了片刻:“原本不记得了,没想到她竟然还活着。”

“你让她打掉孩子,是因为察觉到了这个?”

“不,那时候我的孩子都还活着。她只是个不知感恩的下等人,没有任何家庭会容忍一个即将生下野种的仆人。”她傲慢地回答。

“我知道了。”伊薇特淡淡地说,“你的遭遇很可怜,但也十分可憎和可悲。我会杀了他,但这并非因为你的缘故,所以你无需付出任何代价。你即将遗忘我的面容,以后也不要试图找我了,希望你守口如瓶,把今天的事当做从未发生……当然,你也可以把这当做你要付出的代价。”

“哈哈哈哈……真是太好了,我才不需要你的同情!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施舍!”她大笑着,似乎和魔鬼完成交易般喜悦不已。

和来时一样,伊薇特掀起帐幔,幽灵般消失在窗台。

房间内的笑声渐渐停止,转为低低的呜咽。

开启的窗户吹拂着布帘,把一束变换不已的月光映在她喜悦和悲伤交织的扭曲面容。

她发了会呆,挣扎着从床头抽屉取出一个香水瓶,里面却装着一种棕色的液体。

那是贴身女仆每次为她安眠的药物,尽管凯伦只小心地给她一小口,剩下的都仔细收走,避免她做出什么轻生的事,但这并难不倒她。她假装喝下,把它含在口里再吐进空香水瓶,此时已经积攒了相当分量,足以致人死地。

她仰头喝下了里面的全部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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