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魏先生讲,自己曾经帮汪宗准做事,又对朱恩良的秘书讲,那只是你的假冒身份,无论你骗哪一个,下场可能都会惨过被赶出香岛的日本军。”河秀盛和盛嘉树坐在电车车厢最后一排座位上,从口袋里取出一包日本朝日香烟,取出一支递给靠窗的盛嘉树,开口问道。
盛嘉树接过香烟打量着,与大多数中国香烟不同,这种日本香烟居然效法英美香烟,加装了过滤烟嘴,叼在嘴里,借着河秀盛递来的火柴点燃吸了一口,盛嘉树马上就被辛辣刺鼻的味道呛的咳了起来,甚至觉得烟雾中有股难闻的臭味。
把点燃的香烟直接丢出窗外,盛嘉树取出自己的南洋兄弟大双喜点了一支,这才皱着眉开口:“这么难抽你都下得去口?”
“战时这种香烟只提供给军官,士兵想买都买不到,只能拿到更差的神风牌香烟。”河秀盛谢绝了盛嘉树递过来的烟盒:“只是提神而已,口感对我而言不重要。”
盛嘉树吐出口烟雾,望着电车窗外的街景:“就算提神,也不需要自虐吧。”
“那你为什么要做自虐的选择?”河秀盛看向盛嘉树:“你骗了哪一个?”
盛嘉树收回目光,看向河秀盛,笑了起来:“我说骗了朱恩良,魏先生不会信,我说骗了魏先生,朱恩良不会信,最好的方法不是他们自己查出真相,然后等着他们某一人给我答案吗?”
河秀盛望着盛嘉树的双眼,慢慢竖起了大拇指:“好答案。”
电车叮叮当当的停在了中环同文街的电车站,盛嘉树站起身朝车门走去,河秀盛在他身后开口:“明天见。”
“明天见。”盛嘉树头也不回的说道。
河秀盛到达魏善光府上时,魏善光赴宴还未回来,河秀盛被佣人引着进了书房,等送上咖啡之后,佣人悄悄退了出去,时间不长,一个中年妇人推开了书房的门,朝河秀盛笑容亲切的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名亦步亦趋,贴身服侍的下人。
“母亲。”看到妇人,河秀盛立即起身鞠躬开口。
妇人穿着珠光宝气,保养得体,虽然已经四十四岁,但整个人看起来却像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美艳熟妇,此时笑着走过来,拉着河秀盛并排坐回沙发上,温柔开口:“吃过饭了未有?”
“已经吃过。”河秀盛对母亲的亲热有些不太适应,显得非常拘谨,哪怕坐在沙发上,也努力稍稍拉开与母亲之间的距离,双眼盯着地板开口答道。
“要多吃些,几日不见,你看起来又瘦了些。”母亲倒是没有察觉河秀盛的疏远,反而回头对背后侍立的小丫鬟开口吩咐:“去把我房间那罐花旗参片取来。”
小丫鬟答应一声,快步离开,妇人则继续对河秀盛说道:“美国的花旗参片,补气提神,你每日饮茶时泡几片就可以,省时省力。”
“魏先生还有什么吩咐吗?”河秀盛点头答应之后,小心翼翼的开口反问道。
妇人摇摇头:“魏先生又不会不体谅你,只说交代你的事做好即可。”
河秀盛端着咖啡喝了一口,想要去看自己母亲,却又强行压下去那个念头,双手捧着咖啡杯:“魏先生有没有说过……我们几时能搬去澳门定居?”
“你想走,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谈?”书房的门再度被推开,脸上挂着些酒气的魏善光,手里拎着那罐花旗参片,表情玩味的走了进来。
看到魏善光走进来,母子两人几乎同时站起身,妇人小意柔声的开口:“魏先生,你同秀盛聊天,我去让人帮你准备些汤水醒酒。”
“有劳。”魏善光朝妇人笑笑,随后揽着河秀盛的肩膀,坐回沙发上:“日本虽然战败,但你在我身边做事,不会有人找你的麻烦,为什么老想着跑去澳门定居?”
河秀盛此时脸上反而没了刚才的拘谨,微笑着对魏善光说道:“趁年轻,想去见见世面,多走走总不会是坏事。”
“有道理。”魏善光后仰着头,双眼半眯半睁的点着头:“你父亲当年去世前,把你同你母亲托给我照料,想得最多的是你们母子的安稳,你的确是他的仔,你父亲若不是年轻时和你想的一样,也不会飘洋过海从日本仙台跑来香港闯荡,等有机会,我安排你去美国留学,澳门那种小地方有什么可看的,要见识当然是去这个世界上最强的国家见识。”
河秀盛只是笑着低下头,没有再回应。
“那个后生仔怎么样?”魏善光保持着后仰闭目养神的动作问道。
河秀盛看了眼咖啡:“很不错,知道查案结果不重要,所以今天干脆登门去拜访朱恩良,最终同朱恩良的秘书聊了许久。”
听到朱恩良的名字,魏善光睁开眼睛,望着屋顶:“那就是说要么他身份确实没有问题,要么就笃定我通过罗静思调查他,也查不出他弄虚作假咯?”
河秀盛把下午盛嘉树,谢青鹭与他三人在六国饭店咖啡厅说的话完整的复述了一遍:“盛嘉树对朱恩良说,他想要反客为主,所以才登门拜访。”
“假的。”魏善光听完之后嘿的一笑,随后语气肯定的说道:“这番话,要么是盛嘉树当朱恩良是白痴,要么是你当我是白痴。”
河秀盛抿了抿嘴唇,迟疑片刻,随后说道:“最后,盛嘉树说他说出这番话的底气,是因为新机场的基建工程。”
听到新机场基建工程几个字,魏善光猛然扭头看向河秀盛,脸上醉意一扫而空,两只眼睛锐利有神,如同随时准备暴起噬人的凶兽:“他怎么知道这件事?”
河秀盛摇摇头:“我不清楚,他没有对我讲,我也是他提起时才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魏善光眼睛在河秀盛的脸上端详了一阵,才收回目光,闭目陷入了思索。
港英政府筹划在新界建设新的军民两用机场替代启德机场这件事,还处于计划中的保密阶段,除了华民政务司,新界理民司,港督府,布政司这四个部门,哪怕是其他港英政府的部门官员都不太可能知情。
朱恩良这种华人大佬能收到些风声,魏善光不觉得奇怪,毕竟朱恩良在香港之前浸淫多年,就算与英国人关系不睦,但是港英政府内工作的华人职员总能有不少耳目眼线,如果朱恩良不知情,魏善光反而才会觉得反常。
可是盛嘉树居然也能说出新机场这几个字,让他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倒不是盛嘉树不能听说过,可是就算他听说过这件事,也没有必要拿出来对朱恩良讲,新机场的基建,与朱恩良半点关系都不可能有。
借着新机场的基建工程反客为主?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奇怪,难道只是单纯用这件事提醒朱恩良,就算华商不光顾魏家的水泥生意,魏家也毫无影响,不如大家抛开成见?
不对!魏善光突然心中念头一闪而过,随后猛然睁开双眼:“反客为主四个字说的好!”
“你怎么看?”魏善光思索了一阵之后,看向河秀盛,开口问道。
河秀盛捏着下巴,语气不确定的说道:“我觉得他更多是想要获得一个与朱恩良交谈的机会,故意说的夸张,危言耸听,我路上就在思考,如果魏先生的工厂拿下新机场建设的原料供应合同,而朱恩良又与新界那班所谓乡绅关系极好,新机场建设,朱恩良虽然无法奈何英国人,但是煽动乡绅抵制魏先生你的生意,却能做到,而为了推进新机场建设,英国人很可能会牺牲掉魏先生你的利益,而新界乡绅一定会想要在新机场建设中捞足好处,最大的好处就是新机场基建工程的各种合同,我如果是他们,完全可以与朱恩良合作建一处新的水泥厂,或者干脆入股澳门水泥厂,把新机场基建原料的供应合同握在自己手里,到时手中握着这么大的合同,随便联合几家小工坊,分些汤汤水水给他们让他们归顺自己,随后就是香港水泥工业联合会,香港建材行业联合会这些组织,名正言顺的换人话事,到那时,水泥行业的局面,就像盛嘉树所说的,发生了反客为主的变化,不过整件事似乎都不是盛嘉树这个年轻人能参与进去的,与他无关。”
“所以我才说,反客为主四个字说得好。”魏善光取出香烟,嘴里感叹道:“盛嘉树说给对方听时,又没有避开你,他自然知道整件事与他无关,他只有讲真话,讲能让朱恩良动心的真话,朱恩良才可能给他机会当面聊聊,让朱恩良和我看到他的智慧与眼光,还怕缺少卷进来的机会吗?”
“他确实像是个赌徒与机会主义者。”河秀盛放下咖啡杯,点燃火柴帮魏善光点燃:“不过我还未想到,如果朱恩良真的按照反客为主的方法针对魏先生,魏先生该如何应对,毕竟新机场在新界,新界乡绅的反应是关键。”
魏善光夹着香烟,沉默思考了几分钟之后,才慢慢开口:“这家伙这番话其实是两边下注,谁赢,他就帮谁,谁信任他,给他机会,他就帮谁。”
“所以魏先生的意思是?”河秀盛看向魏善光,轻声问道。
魏善光把手里的香烟弹了一下,烟灰四散飞落,语气肯定:“他在布局,就看朱恩良是中盛嘉树替我布下的笑里藏刀,还是我中盛嘉树替朱恩良布下的关门捉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