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面前的盛嘉树对自己伸出手,三十六岁的黄庆庵有些恍惚,面前的盛先生似乎太过年轻了些,他以为陈秀生口中那位盛先生,怎么都要三十岁左右,可是面前的盛嘉树,最多二十岁出头。
“我是盛嘉树,您是?”
收回心神,黄庆庵与盛嘉树的手握在一起:“鄙人黄庆庵,东华三院董事局协理,也是义学筹备委员会副主席,接到筹备处的消息,得知盛先生您捐资助学,所以特地赶来登门拜访。”
“不过是略表心意,不值得黄先生为此特意登门。”盛嘉树朝黄庆庵笑笑:“请进来坐。”
引着黄庆庵坐到客厅沙发上,盛嘉树亲自帮对方沏了咖啡:“黄先生《九龙商报》那边的事务应该很忙,何必为了这点小事亲自赶过来。”
看到黄庆庵惊讶,盛嘉树解释道:“筹备处的陈先生,同我讲起黄先生是《九龙商报》的社长。”
“一个卖酸文换酒钱的报纸佬而已。”黄庆庵接过咖啡:“盛先生今次赴港,我听筹备处讲,是寻父?若是方便,不妨对我讲几句,万一我能帮盛先生一二,也是好的。”
盛嘉树坐到黄庆庵的对面,点点头:“家父盛锦堂,之前东莞经商,也是南粤粤商自治会成员,只是后来商团武装暴动,粤商自治会那点余烬也随之烟消云散,父亲心灰意冷,带着十几名商团弟兄北上东北四省,投军抗日,当年走时,是在香港中转,随后乘船北上,再无消息,如今我此番赴港,一是刚好国军在香港转运兵力,跑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打听出父亲下落,二是之前家中在香港有处分店生意,只是多年来无暇接手,这次赴港准备重整店面。”
黄庆庵唏嘘的点点头:“令尊抛家舍业,北上报国,值得敬佩,我回去帮忙打探打探,若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知盛先生。”
“多谢,多谢黄先生肯帮手。”盛嘉树朝着黄庆庵真挚道谢。
黄庆庵摆手示意,随后说道:“对了,险些忘记正事。”
说着话,黄庆庵从怀中取出一封请柬,递给盛嘉树:“盛先生,您捐资助学事发仓促,所以东华那边筹备的慈善答谢酒宴可能仲需要迟几日,不过今天我私自做主,请您出席今晚的接风宴,刚好您提到令尊亦是粤商自治会成员,出席都算合情合理,不算突兀。”
“接风宴?”盛嘉树看向黄庆庵,好奇的问道。
黄庆庵点点头:“朱恩良先生今日抵港,我们部分在港华商私下筹备了几桌酒宴,为朱先生接风洗尘。”
“南粤七十二行最后一位总行首,九大善堂领衔总理,沪上广东商帮话事人,朱恩良?”即便是盛嘉树两世为人,此时听到朱恩良的名字,接过请柬的双手都下意识微微一颤。
即便是上一世,在香港华商或者广东商圈中,很多老板的书架上都会有本朱恩良的传记,聊起民国时代的南粤商业史,朱恩良更是无法绕过的人物。
简而言之,这位朱恩良,放到武侠小说中,大概就是省港最后一任真正意义上的武林盟主,之后随着时代变动,加之陈廉伯发动广州商团武装事变,妄图商人治粤,导致本来凝聚力极强的粤商团体被政府各方面打压,分化,最终无论七十二行还是粤商自治会等等粤商组织,尽数四分五裂,随后1927年朱恩良北上上海,在上海带领一干南粤商人于商海中与江浙商帮争雄,硬是打下一片天地,囊括保险,银行,进出口贸易,米粮,棉纱,布匹,金银等行业,被时人称为广东商帮。
1932年,朱恩良因不满国民党派系打压,离沪赴港,34年出面组织香港华人工厂主成立香江华人厂商联合会,38年,再组织九龙地区华商成立九龙华商总会,使香港之前只有一中一洋两大商会局面被打破,在朱恩良筹建两大商会之前,香港最大的商会是一群英国洋行鬼佬组建的香江总商会,因为会员几乎全部是外国人,所以香江总商会也被人称为西商会或者鬼佬会,随后就是被西商会打压的香江中华总商会,因为人在屋檐下,香江中华总商会虽然成立于1900年,但几乎在香港政治层面毫无话语权与影响力,加之全员都是中国人,更是处处被钳制,歧视。
而朱恩良组织成立两大新的华人商会之后,香港华商局面有所翻转,三大华人商会联手制衡鬼佬会,尤其是1938年,以香江华人厂商联合会为主,两大商会为辅,举办了第一届香港国际工业出品展销会,正式向世界展示了香港华商的制造实力与先进理念,甚至盛嘉树前世时,香港工展会对整个香港地区的中国人而言,都已经成为每年中颇为重要的一次盛会。
“盛先生也听过朱先生的名字?”黄庆庵对盛嘉树问道。
盛嘉树客气的说道:“黄先生,叫我阿蟹就可以,盛先生这三个字,听起来太刻板了些,等我一把年纪时再被人叫盛先生可能心里会舒服点,至于朱先生,我想只要是南粤的生意人,就算未见过朱先生,也都听过朱先生的名字。”
“朱先生40年离港赴重庆,到现在已经五年,恐怕未必仲有那么多人记得他的名。”黄庆庵笑着说道。
盛嘉树取出香烟,递给黄庆庵一支后,自己点燃,沉默片刻才对黄庆庵说道:“朱先生今次返港,恐怕不会太乐观。”
“嗯?”黄庆庵听到盛嘉树的话,稍一错愕:“阿蟹,你刚刚讲什么?”
盛嘉树看向黄庆庵:“我要是英国鬼佬,现在最讨厌见到的,恐怕就是朱先生这种人,如果我未猜错,按照朱先生行事风格,此番回港必定不是准备养老归山,而是准备攻城略地,只是斗阵鬼佬,谈何容易。”
“阿蟹,你是做哪一行生意?”黄庆庵犹豫一下,没有去接盛嘉树说的话,而是转而问盛嘉树做何生意。
盛嘉树一笑:“小生意,长生行。”
黄庆庵了然的点点头,七十二行中,长生行的确算不上大生意:“不知贵宝号是?”
“长生行,兆云堂,寿仁号,盛嘉树。”盛嘉树弹了一下烟灰,对黄庆庵说道。
长生行,是殡葬棺木行业的代称,兆云堂是南粤一带长生行的堂号,也是长生行东主老板等专属堂口,大意相当于殡葬业企业家协会,最后的寿仁号才是店面的名字。
其实盛嘉树并不是寿仁的老板,按道理他不能报兆云堂,而是该报职竟堂的堂号,职竟堂在省港一带,大意是指殡葬棺木业的打工仔协会,无论仵工,账房何等身份,总之按月赚工钱,不是老板身份,一律属于职竟堂。
“到时我让报纸明天发报时,把阿蟹捐资助学的义举登出,顺便当做广告也好,打打名头嘛。”黄庆庵对盛嘉树说道:“今晚七点,广州酒家,我遣人来接你。”
“好,一定准时赴宴。”盛嘉树答应道。
黄庆庵随即起身朝外走去:“报社仲有很多琐碎事务,我就不留下再打扰阿蟹你,晚上时多饮几杯。”
“谈到写文章,我就对黄先生甘拜下风,不过论劈酒,我这种酒囊饭袋最擅长,一定奉陪。”盛嘉树也起身,朝外送着黄庆庵。
黄庆庵哈哈笑着,走到门口处,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回身看向盛嘉树:“阿蟹,你点会知朱先生今次返来,是准备攻城略地,斗阵鬼佬?”
盛嘉树竖起两根手指,对黄庆庵说道:“这两年时间,是最好亦是最后的时机,错过后恐怕就再冇机会,朱先生商海浮沉三十余载,这点眼光该是有的,所以他返港,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倾力一搏,水漫金山。”
“我都不知朱先生返港心意,希望是你讲的这样。”黄庆庵拍拍盛嘉树的肩膀:“走咗。”
随后,走出了盛嘉树的套房。
听到关门声,之前在卧室的花柳龙迈步走了出来,松了口气:“喂,这位社长文化人找你聊咩呀,是不是准备买寿材?”
盛嘉树坐回沙发上,把玩着那份精致的请柬:“本来以为要等几日才能混场答谢晚宴,冇想到今晚居然就先有机会送上门来,初次见面,再是寒酸,都该准备份见面礼。”
不等花柳龙说话,盛嘉树已经抄起客厅的电话:“唔该,帮我接卫生局,我想揾卫生局卫生稽查专员林冠华。”
“坑完外父坑舅兄?”花柳龙听到盛嘉树的话,悄悄撇了撇嘴。
电话那边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林冠华的声音:“喂,哪位?”
“华哥,我是阿蟹。”盛嘉树说道。
林冠华在电话那边明显停顿了片刻,不确定的开口:“阿蟹?盛嘉树?”
“是我,我现在在半岛酒店,你方不方便现在过来聊几句,我有件事想拜托你。”盛嘉树对林冠华说道。
“半岛酒店?”盛嘉树能给他打电话都已经让林冠华觉得奇怪,现在盛嘉树说他人在半岛酒店,更让林冠华觉得不可思议,哪怕是为了消弭自己的好奇心,林冠华觉得自己都有必要跑去看一眼:“好啊,我现在赶过去,很快。”
挂掉电话,盛嘉树走到阳台前,望向外面的维多利亚湾,轻轻念叨着:“事在人为,至于结局是否真的能人定胜天,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