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漫天星子闪烁晶莹。
老管事见屋内气氛和缓不少,便遣了个小丫鬟进去,询问闻擎和虞华绮预备何时开饭。
“现在便让厨房做吧,”虞华绮剪水瞳一转,落在丫鬟身上,意有所指地报起菜名,“晚膳要茄汁虾、酸梅鸭、酸辣凤爪、酸笋鱼汤、胭脂藕片、醋溜山药、翡翠黄瓜、蟠桃饭、酸汤水饺、桔红糕、澄玉生、凤梨酥、桂花山楂糕……”
她一气儿将能想起来的,酸口的菜肴都报了个遍,才道:“先就这么些吧。剩下的,你让厨房看着办。”
丫鬟听得牙根发酸,在心里默默记诵虞华绮报过的菜名,“奴婢遵命。”边记诵,边快步往外退,生怕虞华绮再想出个什么酸甜口味的菜,折磨她的记忆。
闻擎见状,薄唇微扬,刀削斧凿般的面容溢着舒朗惬意的笑。
虞华绮见他还敢笑,嗔道:“笑什么笑?待会你若吃不完那一桌的菜,晚上就别同我说话了。”
闻擎将鲜活生动,连发脾气,都如三月玫瑰般明艳动人的小姑娘圈进臂弯,“会不会太多了些?”
虞华绮坐在他膝上,晃着纤腿,满不在乎道:“夫妻嘛,就得同甘共苦。我为你吃了几大缸的醋,现在还酸着呢,你也该尝尝这滋味。”
闻擎知道她向来歪理多,闻言也不反驳,只含笑看着她。
虞华绮见闻擎不说话,环着他的脖子,不依不饶地摇啊摇,“你吃不吃,吃不吃?”
闻擎被她摇得头晕,“好,吃。”
虞华绮见他答应,笑得宛若偷腥的小狐狸,拉起他往外跑,“那我们快去用饭。”
闻擎怕她摔着,伸手揽住她的腰,“慢些,厨房那头定还未做完。”
他拥着虞华绮,一路往外走,朝跟在身后的巧杏使了个眼色,让巧杏去通知厨房,别把菜做得太酸。
若酸味太浓,这娇气的小姑娘闻着,定会倒胃口。
果不其然,待满桌酸溜溜的菜肴呈上的时候,虞华绮闻着味儿,只用了半块凤梨酥。
闻擎倒是神色自若,在满屋子酸味中,淡然用完一碗饭。
虞华绮看得眉心直跳,伸手截下闻擎的碗筷,悄声道:“你让他们换桌菜吧。”
闻擎噙笑问道:“阿娇不是想要我吃完这些?”
虞华绮感觉自己受到嘲讽,捂住闻擎的嘴,“不许说!”
闻擎在她手心,轻轻落下一吻。
温热的气息击打着虞华绮手心,亦搔动着她的心,她红着耳根,飞快缩回手。
闻擎眼底笑意更深,“阿娇亦是此间主人,想要什么,为何不自己吩咐?”
面前这桌酸溜溜的菜肴,就是虞华绮吩咐了,故意酸一酸闻擎的,可她心软,真见闻擎用,又只觉心疼。
其中心思,百转千回,她哪里好意思说明,更不好意思命令丫鬟们换菜,总觉得别扭。
闻擎见小姑娘香腮愈发娇艳,羞得眸底都泛着迤逦水光,不舍得再逗她,答应道:“我让他们换桌菜便是。”
厨房早就备好了,只等着花厅说换菜,就呈出新鲜热菜。所呈菜肴,皆是虞华绮素日喜欢的。
三日转瞬即逝。
虞华绮刚给闻擎做好一双新鞋,早晨兴冲冲起来,跑到闻擎那儿,趁他上朝前,让他试一试,看有何处不合适的,稍后再改。
她做的鞋,自然是无一处不合适,无一处不安脚的,闻擎试穿过后,当即表示,今日要穿着这双鞋上朝。
虞华绮见他这样捧场,欢喜极了,披散着还未梳起的长发,陪他去用早膳。
巧杏快步走近,“陛下,姑娘,凌致求见。”
闻擎心知,凌致此时求见,应是俞大夫的事有结果了,便道:“传。”
凌致知道虞华绮在,进门后目不斜视,跪地禀报道:“陛下,虞姑娘,属下在姚城杏花村找到那位俞大夫,已经将其带回。”
虞华绮道:“快传!”
闻擎拦住虞华绮,“阿娇不必着急。我让凌厦去查了当年另一个大夫,赖大夫。等凌厦带回了人,你可都审一审。”
虞华绮黛眉微蹙,“可赖大夫不是遭遇山匪,早已亡故了吗?”
若不是因为赖大夫英年早逝,虞华绮当初,定也会请闻擎帮着查一查这赖大夫的。
闻擎解释道:“当年赖大夫离开虞府后,不幸为山匪所劫,传出来的消息,是他与年幼孙女都已丧命。但我派凌厦去查,发现当年那孩子还活着,如今住在陂县,一直未嫁,做了医女。”
虞华绮疑惑道:“陂县?”
闻擎见她疑惑,给了她一条线索,“周家旁支有一子,名周裕,在陂县做县丞。”
周家……赖大夫的孙女,竟牵扯到了周家。
虞华绮心知,这绝不是巧合,其中必然有异。
此时再看,当初赖大夫死得也太巧了些,刚离开虞府不久,就遭遇山匪。更蹊跷的是,当初明明已经传出赖大夫孙女身亡的消息,可赖大夫的孙女却在周家势力范围内,隐姓埋名做了医女。
如若当年,两名大夫都被周氏买通,那为何只有赖大夫出事?为何周氏在蕉城时,只提起俞大夫,不曾提起赖大夫?
闻擎还要上朝,他大致知道周氏做了什么,但具体细节,却无暇陪虞华绮细查。
他亲了亲虞华绮的眼睛,“阿娇可先审俞大夫,待午间赖医女到了,就宣褚鲛,陪你一起审问赖医女。审完后,你若还有什么想查的,都可吩咐凌致他们去办。”
虞华绮知道他忙,颔首道:“我都知道,你别操心了,快去上朝吧。”
所有线索,都隐隐约约指向一个结果,虞华绮被自己大胆的猜测吓到,送走闻擎后,立刻审问了俞大夫。
待凌厦将赖医女带到王府后,虞华绮又宣了褚鲛,陪自己一起询问赖医女昔年旧事。
很快,虞华绮就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闻擎忙碌,她等不及闻擎出宫,直接带着证人,去往虞府。
虞府存谨堂内,虞老夫人在听家丁回禀,说自己千辛万苦才打听到姚城杏花村,可俞大夫已经于日前离开。
事情正一筹莫展,虞华绮到了。
她遣小丫鬟,去各院将人都请到前厅。
虞老夫人来得最早,被钟仪搀扶着,坐在主位。虞翰远今日有事,恰巧不在家,虞父在家,得知女儿来请,立刻赶至前厅。
身体孱弱,稍微有些好转的周氏姗姗来迟,身后跟着虞歆。
虞歆见皇帝不在,压不住心内邪火,阴阳怪气道:“姐姐好没礼数,见着母亲,居然不请安,也不行礼。”
“闭嘴。”虞华绮眼底聚着杀意,只一眼,就叫虞歆软了腿。
虞歆既害怕,又气不过,忿忿不平地住了嘴。
虞老夫人率先开口,“阿娇请了我们来,所为何事?”
虞华绮答道:“陛下帮我寻到了当年那位俞大夫,我今日特意带他来,与周氏当面对证。”
她直接称呼“周氏”,并没有如以往那般,尊称母亲。
虞老夫人却并未苛责,只是诧异,皇帝与孙女居然知道蕉城之事。但稍一细思,她也就释怀了,毕竟是皇帝,知道什么都不稀奇。
虞父闻言,即刻道:“快传他上来。”
随即,俞大夫便被召进前厅。
虞父见到俞大夫,指着周氏,直接问道:“你可认识她?”
俞大夫看向周氏,惊讶于周氏的重病憔悴,顿了片刻,才道:“认识。”
虞父脸色逐渐阴沉,“当年发生过什么,你一一道来,不许遗漏。”
先前在齐王府,俞大夫已被虞华绮盘问过一遍,此时再说,很是顺畅。
“当年,这位夫人寻到我,给了我两条金鱼,请我带她进虞府。我为钱财所动,在这位夫人将价码加到五条金鱼的时候,答应了此事。先夫人病重后,我共带这位夫人进府三次,让她扮做我的药童,负责煎药。”
“前两次,这位夫人只是远远看着,未曾与先夫人有所交谈,但第三次,也就是先夫人仙去前夕,这位夫人单独进屋,与先夫人说了一炷香左右的话。”
虞父目眦欲裂,追问道:“她们都说了什么?”
俞大夫摇头,“我守在外间,精神紧张,并未听清。”
至此,俞大夫陈明的往事,与周氏版本并无区别。
虞父对周氏说的亡妻遗言,有了几分相信,他痛恨周氏在亡妻病床前胡言,看周氏的眼神,仿佛淬了毒的匕首。
周氏对此早有准备,含泪泣道:“老爷,你都听见了,我说的是实情。姐姐临死前,的确是希望我代替她,伴您终老的,难道您要让姐姐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吗?”
虞父最恨周氏提起这个,怒喝道:“你闭嘴!”
虞华绮见事到如今,周氏还妄图以她娘为筹码,逼迫爹爹,冷声道:“周舒雅,你放尊重些!谁是你姐姐?你配喊谁姐姐?”
周氏痴痴望着虞父,并不接话,倒是虞歆不服,“你怎么说话呢!”
虞华绮桃花眸寒光凛冽,斜睨了虞歆一眼,煞得虞歆浑身僵直,不敢再多言。
“周舒雅,你确定,自己当初只是买通俞大夫,见过我娘三面?”
周氏听闻此言,陷入痴妄的心思略微清明,震惊地看着虞华绮,“你此言何意?”
虞华绮翠眉微挑,“传赖医女。”
乍然听到“赖”字,周氏心底极不安,紧紧抓住椅背,用力得骨节泛白。
片刻后,一位素衣麻裙的医女走进前厅。
虞华绮看着周氏猝然紧缩的瞳孔,问道:“周舒雅,你可还记得她?”
这些年过去,赖医女的长相早已同幼时不同了,她面容瘦削,鼻管细长,嘴唇宽而薄,唯独那双眼睛,生得同赖大夫一模一样。
很圆、很大、眼窝极深,深得在眉峰下方出现一道褶。
周氏死死盯着赖医女,脸色惨白如纸。
怎么会这样?
她,她不是早已经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