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潺潺流淌,打着旋儿,绕过圆滑石块,辗转而下。
闻擎大步流星地上前,接手虞华绮握着的小刀,替她处理兔肉。
虞华绮使刀不如他利索,见状,也没有争抢,顺势拾起他拿回的酸果,蹲在溪边清洗。
酸果沾着的泥点被洗去,露出青绿色果皮,清甜的芬芳散溢而出,被溪水一浸,圆滚水灵。
虞华绮把洗净的酸果放在大木碗里,拿一颗咬了口,被酸得整张脸皱成一团,差点酸出眼泪来。
她看着低头削兔肉的闻擎,乌眸一转,心里咕嘟咕嘟地冒坏水。
“这果子好甜呀。”
虞华绮做作地感叹着,坐到闻擎身侧。她见闻擎腾不出手,便取了个最青的酸果,递到他嘴边,笑道:“闻擎哥哥,你尝尝。”
闻擎抬眸,顺从地张嘴咬了一大口。
虞华绮期待地看着他,眼里满是幸灾乐祸,“好吃吗?”
闻擎颔首,手下动作不停,卸掉整块兔腿,面色不改道:“不错。”
虞华绮盯了他许久,直盯到他把兔腿细细地切好,还是没发现他脸色有半分变化。
“闻擎哥哥,你不酸啊?”她终于憋不住,问了出来。
闻擎瞥她一眼,将她拈着的酸果放进木碗中,取了勺子,插进切得整齐的酥香兔腿肉里,把那碗兔肉递给她。
“酸。”
虞华绮拿小木勺,舀了块切得细细的兔肉吃,小声喃喃,“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
闻擎薄唇微弯,露出些许笑意。
他削了几个酸果,尝出最甜的那个,将其切开,放进虞华绮碗里,“拌着好吃。”
虞华绮尝了,果然别有风味,也没方才那么酸,就乖乖拿兔肉拌着酸果吃。
闻擎则拿着被她切得歪七扭八的那几块兔肉,往嘴里送。
两人安安静静地吃东西,虞华绮的眼角眉梢,不由露出几许甜蜜。
香辣嫩滑的兔肉在舌尖化开,她悄悄去瞄闻擎,光是看着他低垂的眉目,冷峻丰朗的侧颜,就想笑。
闻擎没让她吃太多,见她用完一只兔腿,就与她净了手,离开密林。
两人沿着泠泠溪水,慢悠悠往外走,闻擎忽而开口,“阮星已经无事。我让人救下他,用与他身形相仿的死尸,充作他的遗体,把他送出皇城了。”
虞华绮点头,眼里的笑意淡了几分。
她生出些忧虑,“假尸身不会被发现吧,万一太子他们疑心你怎么办?”
闻擎摇头,“太子妃不是梅良媛,她下的毒极狠,若阮星真被毒死,此刻身体早就烂做一滩了,哪里还认得出谁是谁。”
虞华绮听得心悸,抿着唇没有说话。
片刻后,她轻轻拽住闻擎的衣袖,“太子夫妇不是好相与的,你时常在宫中走动,要多小心。”
闻擎听出她话语里的关切,心间微微酸软,“我知道。”
“对了。”虞华绮低头,从随身携带的银白鱼纹荷包里,取出一枚护身符,“这是前几日,我去庙里求的,能护佑平安。”
她把护身符交给闻擎,见闻擎连装护身符的荷包都没有,又解下自己的荷包,把护身符重新装进去,整个儿塞进闻擎手里。
闻擎攥紧手心的荷包,锋利的眉眼愈见柔和。
几步路间,两人便出了密林,再往前走,就是女眷们的帐篷群。
虞华绮与闻擎分别。
她见闻擎脸色仍有些苍白,不免担心,“今夜你还去篝火宴吗?不然和陛下告假,在帐篷里好好休息吧。”
若按以往,这种时候,闻擎十有**是不会赴宴的。
他不喜宴会,总是很少出席。所以直到今年春日宴,才初见虞华绮。
但今夜闻擎必须去。
早晨出了那样的事,虽与虞华绮无关,太子等人恐怕也会迁怒。至于那位太子妃,更是小肚鸡肠。闻擎担心自己不去,虞华绮会叫他们生吃了。
说到底,太子妃是上位者,她对着虞华绮,有绝对的权利。
任虞华绮再机敏,再聪慧,若太子妃铁了心要处置她,她很难躲过。
闻擎对虞华绮道:“我的身子不碍事,何况只是赴宴,并不劳累。或许凑凑热闹,疲乏会消得快些。”
虞华绮听他这般说,也就没有再劝。
前方已经能看到贵女们的帐篷,闻擎与虞华绮道别,目送她回去,离了此处。
待广阔苍穹缀满闪烁星辰,篝火晚宴开始。
皇帝等在浒嘉围场的狩猎,为期三日,实在消耗体力。太后及几位年事已高的皇戚、诰命们,都已先行回去。
因此,晚宴里坐在上首的只有帝后。太子夫妇坐在左侧第一席,荣王等坐在更下方,按照地位高低,依次排列。
待所有人都到齐,闻擎却一直没出现。
往常闻擎总是缺席宴会,皇帝不在意,众人也都习以为常,无人觉得奇怪。
皇帝高高坐在龙椅上,和太子说笑,神色坦然,不见半分厌弃。
席间诸人见状,对皇帝的心意皆是了然,没有人敢不识趣,对教场发生的事提出质疑。但太子亵弄娈童的事,总归在众人心中留下了印记。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看太子的目光,到底和从前不一样了。即便掩藏得再深,也会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些微鄙夷。
太子笑语晏晏,看似一派光明坦然,其实心中尴尬至极。
皇帝对此也没办法。太子做下这样的事,他除了掩耳盗铃,装作无事发生,等所有人渐渐淡忘此事,没有更好的法子。
此时,远在浒嘉围场的所有人,对皇城中,一夕之间传疯了的流言全然不知。
晚宴正式开始,宫女们捧着佳肴美馔,琼浆玉液出现,舞女也随着宛转丝竹声翩然入场。
歌舞一起,宴会的气氛便和谐许多。在露天草地上宴饮,别有一番滋味,更别提此地还处处点着热情温暖的篝火。
虞华绮和贵女们坐在一处。她们都是未出阁的女子,坐得略偏僻,位于诰命们后方,避开最热闹之处。
因着在围场,晚宴的菜肴多是各样野味,极具特色。
虞华绮用了几筷子,觉得不如今儿午后,那顿烤兔子远矣。她不再动筷子,兴致缺缺地饮了口马奶,嫌腥,便靠坐着,同身侧的傅灵闲聊。
傅灵就是前次春日宴上,被卫敏揪住的小倒霉蛋。她为虞华绮的风采倾倒已久,今日可巧,同虞华绮坐到了一处。
虞华绮与她互通姓名后,才知道原来还有更巧的。
前世,卫敏的二哥,娶的便是这位傅小姑娘。卫二哥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却最不喜拘束,常年在外奔波游荡,一朝见了这位傅小姑娘,却突然性情大改,心甘情愿留在皇城,走上仕途。
彼时虞家已经灭门,虞华绮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对傅灵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却是听说了许多卫二哥宠妻的趣闻。
傅灵生得灵秀,性子娇憨热情,她倾慕虞华绮已久,好容易有机会接近,叽叽喳喳同虞华绮说了许多话。
寻常贵女对着虞华绮,或是嫉妒,或是自惭形秽,少有这般缠人的。
虞华绮被傅灵缠得好笑,哄着傅灵吃了几块羊肉,才换得耳根清净。
歌舞正浓,闻擎姗姗来迟。
虞华绮原以为他撑不住,已经和皇帝告假了,此刻见他脸色青白地出席,黛眉一蹙,既担忧又生气。
都累得这样,比午后那会更严重了,还要逞强出席!
闻擎立在皇帝面前,敷衍地请了安,泰然落座。
虞华绮见他没有被皇帝怪罪,且还有力气请安坐下,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她恼闻擎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扫了他一眼,就不再理他,端着酒盏,一饮而尽。
傅灵是个不会喝酒的,睁着晶亮的杏眸,“阿娇姐姐,你好厉害!”
虞华绮给傅灵也倒了一杯,是不易醉人的甜果酒,“尝尝?”
闻擎自出现起,就一直不着痕迹地看着虞华绮,自然看出了她的不悦,他眼底流露几分无奈。
那厢,太子含笑,向他举杯道:“二皇弟来了,今夜烤羊排最好,可要多吃些。”
闻擎亦举杯,同太子饮了一盏。
虞华绮看得想骂人。
太子倒是做得一手好表面功夫,装得兄友弟恭的。若真关心闻擎,如何看不出他面色很差?哪有要受了寒的病人饮酒,叫受了寒的病人吃羊排这等油腻之物的?
她气过了,莫名觉出几分不妥来。似乎一直以来,她,包括所有人,都有一种错觉:闻擎在皇帝和太子面前,比荣王更得脸。
譬如今日这事,若是荣王迟到,皇帝哪会这样轻轻放过?太子亦不会如此纵容,还笑着让荣王饮酒吃肉。
他们为何要做出这等虚伪的关心和宠爱模样?
热闹的鼓舞结束,二十六名舞娘踏着热情的管乐声翩然而入。
这支舞曲编得热情妖异,别具风情。舞娘们腰束红绸,在篝火上方飞舞,纤细妖娆的身形被艳红火光照着,拉出纤长的影子,魅惑至极。
最精彩处,二十六舞娘齐齐从巨大的篝火堆中央,往四面八方飞舞,抛出软而坚韧的红绸,让火焰点燃,烧出绚烂的颜色,绸尾金铃在火光中烨烨生辉,轻灵作响,很富趣味。
傅灵看得眼睛都不眨,“阿娇姐姐,她们跳得真好。”
虞华绮应声,她看得技痒,正思量着,要叫虞家舞娘们也照着这般,排演一遍。只是篝火危险,不知祖母会不会同意。
舞毕,众人皆叫好。
太子端着酒杯,对闻擎笑道:“二皇弟,此舞你可喜欢?”
闻擎冷淡颔首,“皇兄欣赏的舞,自然是好的。”
太子闻言,饶有兴致道:“这些舞姬都是万里挑一,极难得的。你也不小了,过了八月,就满十八。即便不想娶正妃,也该纳几个妾室。你看这些舞姬如何,若看得上,皇兄做主,都赏你了。”
虞华绮听得蹙眉,她倒不是担心闻擎答应,就是觉得太子这话,未免说得太刻意了些。
闻擎果然拒绝,“多谢皇兄美意,只是皇弟无意于此。”
太子被拒,笑意淡了不少,“我知道,你喜欢骑射弓箭。这样,皇兄送你一匹千里马,祝你明日大获而归。”
“多谢皇兄。”
闻擎冰凿似的面庞毫无动容,说着道谢的话,却看都未看太子一眼。
虽然他常年都是这副冰冷模样,但太子热脸贴了冷屁股,脸上仍有些挂不住。
太子妃见状,对太子笑道:“殿下,二皇弟眼界多高,如何看得上那些舞娘?我听说,虞姑娘在皇城中,素有虞美人之称,其舞姣然似仙。不若让她舞一曲,我倒要瞧瞧,二皇弟是不是果真铁石心肠。”
虞华绮闻言,瞬间变了脸色。
太子妃这是故意针对她。方才那番话,看似在抬举,实则轻贱。
昔日,她在春日宴当众一舞,是因着彼时都是未婚的才子贵女,大多矜持遵礼,众人互相玩闹,表演什么才艺的都有,她不过是锦上添花。
但今夜不同。
今夜是什么场合?
从帝后到王孙贵族、朝臣诰命、贵女宫婢,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有神色淫邪的粗鄙将领,亦有风流不堪的侯爵官宦。
她们这些贵女,连座位都是避开众人,单独坐在诰命们之后,一颦一笑皆不敢过火,唯恐引人注意,显得不庄重不规矩。
太子妃这般公然拿她和舞女比,还要她当众跳舞,分明就是在羞辱她,哪里有半分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