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前为何杀人?”她清楚地问道。
竹沥的脸上没有表情,起身走进内室,再出来时手上拿了一个小匣子。
他放到桌子上,推向他的面前,示意她打开。
她莫名有些紧张,看了他一眼,这里面装着的就是他杀人的动机?
她谨慎地将那小匣子的扣子一挑,缓缓启开。
一股草药的香气顿时扑鼻而来,只见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小药包,味道和之前她丢在他脸上那个一模一样。
怎么是药包?
说好的杀人动机呢?他这话题转移得也太明目张胆了。
她将药包拿在手中端详,味道虽一样,布料却截然不同。
碧青色绸布,质地细腻,底下居然还绣着一只小巧的红鲤鱼。
是因为她上次说那个太丑了吗?
她看向他,问道:“你做的?”
他不回答,只说:“你若再敢丢掉,就休想要了,且等余毒复发吧。”
她握着手中的药包,心中不禁五味杂陈,他显然是早就为她准备好的。她沉默片刻,又问道:“我若一直不来呢?”
他眉梢微提:“那最好不过,刚好用来熏屋子。”
她撇了撇嘴,手指摩挲着那只跳脱的红鲤鱼,调侃道:“你的审美……真是与众不同啊……”
他突然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摊开了手掌:“诊金。”
“嗯?”她一愣。
“我可是救了你的命,又先后两次调制药包,正所谓劳苦功高。”
她本能地向腰间摸了一把,只抓了把空气:“你知道,我是来杀你的,怎么会带银两……下次!”
他摇头不依,道:“小本生意,概不赊账。”
她不禁叫屈:“刚刚那两个人都没给,至少,我还没骂你。”
他轻笑一声:“你是没骂,剑拔得倒快。”
她动了动嘴唇,无话可说,便说道:“你想怎样?”
他终于收回了手,目光深深看着她,嘴角露出一抹邪笑:“既拿不出钱财,你便留下陪我,若你今夜表现得好,诊金便一笔勾销,如何?”
“你再敢胡说!”她的剑示威地立在桌上,瞪着他大叫。
明明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双颊却不自觉地热了起来。
他则一脸无辜状:“不过是让你陪我出去转转,你为何急了?”
她表情一滞:“出去转转?只是转转……”此时不禁后悔刚刚反应有点过激。
他不紧不慢地起了身,从头顶的架子上拿下了一盏手提灯笼,用桌上的油灯将其点燃。
又转回到她身边时,突然俯身靠近她的脸颊,在她耳畔低声说道:“至于别的,我仍需考量。”
她横眼瞪向他,那表情恨不得咬他一口。
他则放肆地笑了起来,提着手中的灯笼点了下门口,道:“走,带你看样东西。”
她负气道:“不去,这么晚了。”
“早时你还看不到。”说着一把抓住她手臂,拉拉扯扯走向门外。
二人走向后院,小径两旁没有杂草,都被清理得很干净。
她清楚地记得,后院也有个小门,出了门就是竹林,那里面还有条清凌凌的小溪。
可是还没走到小门处,他就停了下来。
她也跟着停下,看着他问:“怎么不走了?”
只见他将灯笼缓缓向一侧探去,引着她的目光,说道:“你看。”
借着灯笼红晕的光,她看清了这里是一片小菜地。
靠着竹篱处有四五株花,紫色筒裙似的花托包裹着洁白的花苞,像两盏精致的宫灯,在风中微微颤动着,隐隐散发出清香。
她有些讶异:“带我来赏花?”
他看了她一眼,用眼神点了下旁边的白菜,似笑非笑道:“你若不愿,赏菜也行。”
她撇嘴,走近俯身去看:“这是昙花?”
早闻昙花夜间绽放,她还是第一次见。
他点头:“秋意降,每年这个时候花开最美。”
“你种的?”
“嗯,不过小童一直嫌它们碍眼,妨碍他在这里种菜。”
她直起了身,看着这么高雅的花被一群壮硕的大白菜围着,她不禁觉得滑稽:“那个,小童跟着你多久了?”
“很久了。”
“很久了……”他二人的形象在霆霓脑海中同时闪过,她最后不禁感叹道:“你们俩可真不一样。”
他笑道:“许是从小跟着我,被饿惨了,现在尤重柴米,不解风月。”
她闻言,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了笑意:“他好像很喜欢干活。”她每次见到小童,他都是在干活。
他淡淡点头:“人的爱好不尽相同。”
她想了想,直言道:“是被你逼的吧,你什么都不管,他才被迫生出这么一个爱好,至于你的爱好呢,就是闲着不动。”
他负手而立,悠闲道:“我的爱好有趣多了。我能把奄奄一息的人救活,等他好了,再杀了他。”
她心知他在逗弄她,不禁白了他一眼,不想再与他胡扯,只是低头看花。
这昙花果真名不虚传,那花瓣纯白如雪,形似水莲,彼此相互簇拥着,借着幽风正一点点舒展胸怀,芳香盈袖。
看着眼前的花景,这些天她脸上的积压的厚厚阴翳,此刻终于渐渐淡化:“我也想种昙花。”
“你也适合种菜……”
“要种很多,满院子的昙花。”
“满院子的菜!”
谈笑间,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笑容渐渐变得柔软,眼神也定住了。
夜风吹拂,她鬓角的碎发软软地浮动在眼前,橘红色的灯笼光晕照在她半张脸上,像染了胭脂一般。
她有所察觉,转头奇怪地看向他:“你举着灯笼照我做什么?”
他嘴角浅笑,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唇齿阖动间,幽幽吐出了两个字:“……赏花。”
多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竟惹得她心弦轻颤!
她有些难为情地移开目光:“花在那边!”说着抬手去捉灯笼的提手。
不料刚一触碰到提手,她的指尖却被另一只纤长的手擒住,那只手温暖而干燥,慢慢握紧她的手指。
她的心头猛地一跳,身体仿佛僵住了。
她微瞪着双眼看向他,此时他的目光恰如满天星河般柔和清澈,只望一眼便足以沉溺进去。
在来的路上,她想过无数个可能,却唯独不曾想,自己竟会轻而易举地相信了这个人,甚至可以说,是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
她一直有种感觉,她认识的竹沥和天下人眼中的鬼医圣手并不是同一个人。
不论是天下人错了,还是她错了,此时此刻,她是毫无杂念地相信他。
她将手指缓缓从他手中抽出来,没有拿开,反而回握住他的手掌。
他垂眼看着二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胸膛之中不禁泛起一股热流,悄无声息地流淌着,渐渐温热了身体的每个角落。
他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本以为她如天下人一样拒他于千里,恶他骂他咒他。
甚至他觉得连他送的药包,她也会抗拒,明明做好了却只能收在匣子里,怎么也想不到今日还能当面给她。
而最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她竟会信他,不是因为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是单纯地相信他。
说来奇怪,因为一人,竟惊觉这世间生动美好了许多。
他嘴唇微启,正要说什么。
突然,霆霓机警地看向菜地方向:“有东西!”
他也看过去,淡定道:“是竹鼠。”
她蹲下身体,屏住呼吸,静候了一会,果然就听到菜地里传出细细脆脆的响声,确实像是什么东西在偷吃白菜。
蓦地,她感到头上一阵劲风袭过,她恰好注意到了地上的影子,她知道那是他的手臂飞快地行动了一下。
而菜地里那声音竟也随之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
她虽然看不清,但凭借这些年练武的经验,她能确定刚刚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
她起身看向他的脸:“你做了什么?”
他微微沉头看她,道:“已经死了。”
她感到不可思议,要过他手上的灯笼,越过一颗颗大白菜,去到刚刚声音的源头。
几下翻找,很快就在一颗白菜下找到了尸体——一只肥硕的竹鼠。
她把灯笼移近去看,很快就发现了端倪,她小心翼翼地把一个东西从竹鼠身体上拔了出来。
她借着灯笼的光凝视着那东西,上面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灯笼的光原是发暖的橘红色,可照在这东西上面仍是泛着冷光。
她的目光渐渐透过眼前这东西,看向远处的他,眼神变得深沉。
他用这东西,不足为奇,可随时随地便拿得出来,便是异乎寻常了。
竹沥则站在原地悠闲地看着她,忽地一笑。
“你笑什么?”她正色道。
他轻松道:“你若喜欢,想要多少送你便是,脏了的就丢了吧。”
“我问你,”她走回到他身边,将那东西竖在他眼前:“这就是你的暗器?”
他怔了一下,突然气息一颤,莫名其妙笑了出来,从她手上接了过来说道:“它叫银针,用来针灸的。”
“我知道。”她看着他,别有深意地道:“也能杀人对不对?”
他莞尔一笑,闭口不答。
突然他手指一动,手上的银针便消失了,黑暗中不知飞去了哪里。
“你都随身带着?那你把银针放在哪?”她疑惑地上下打量着他的一身。
“哪都能放。”他漫不经心地提过她手里的灯笼。
她紧盯着他的手:“你再取一根我看看。”
“不给看。”他转身潇潇洒洒地往回走去:“回去睡觉。”
她看着他的背影,失望道:“看看怎么了?又不偷你的。”
他驻足,回身看向她:“想看哪?”嘴角渐渐溢出一丝坏笑:“……不如同我回房看。”
“……”
她闭紧了嘴巴,翻了个白眼:“再见!”说罢大步流星地走向偏房。
他见状笑容愈深,双眼变得细长,如同天上的弯月一般清朗皎洁,抬脚轻慢地走回房间。
原地只留几株悄然绽放的昙花,在夜风中摇曳生辉。
那花瓣一层层,一片片,犹如一场大雪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