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门之隔的两人只以为是受了惊的鸟在扑扇这翅膀,找一个新的落脚点,都齐齐忽略掉了方才刹那间,恍若错觉般传出的一声粗重呼吸。
门外树枝层茂下,一道瘦削单薄的身影,蜷缩在暗角,肩头发肩沉淀着一片霜白,连那瘦到褪去婴儿肥的脸都是蒙上了霜白青色。只除了她头上斜插三分被雪色映照出形态的那只玉钗依旧剔亮晶莹,晃出一朵怒放的芍药花开。
她于寒风凛冽霜雪浸凉的夜中,颤抖着身子,呵气成霜露,又听屋内传出妘颋一声沉沉的低叹:
“……她好歹叫了我这么多年爹爹。”我于她有愧……
他滚烫在喉的那句有愧,终是成了难言在口的一声长叹,或许即使他说了,许氏也不知道这愧从何来。
就像许氏永远都不会知道,妘颋以命硬克母的由头扔妘瑶在别庄十六余年,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
所以不忍她沦落为这纸醉金迷,权色政治下一颗交易的一颗棋子,也因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所以妘瑶离京多年,只是想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好傍居山水田间,快意逍遥此生。
妘府,堂堂丞相府邸,钟鸣鼎食之家,各大权贵试图拉拢攀扯的名门之一,若是只有妘瑶一女,是断不会为世人忘却的。
所以那一日,亡妻尸骨未寒,他也明知许氏是为了借个孩子,却还是佯装醉酒,宿在了芙蓉苑,给了许氏一个可以李代桃僵的机会。
值得庆幸的是,许氏十月怀胎,果真诞下一女——妘妍曦。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孩子的身份。然而这并不影响她姓妘。
他给了这个孩子所有妘府嫡女的荣耀与娇宠,让她醒目耀眼的活在京都,活在世人盘算谋划的政治联姻下,私心的想叫她代妘瑶受过那些枷锁束缚。
他给了妘妍曦能给的一切,唯独没能给她陪伴与父爱。所以,他有愧……
门外错综交杂的枝头,因着碎了一地飘荡的飞雪,不断往下弯叩着腰肢,树下抱作一团,缩在雪堆里的人影,十里茫茫,雪色无边。
无边白暮下,空余女子身前的一片积雪霜白中带着水渍,化开了不少纯白碎雪。
大雪盈尺,皑皑雪光中倒出女子面上两行清流泪。半晌,她抽身,丢魂失魄的出了清莲小苑的门。
树冠高盖下空出的一片青石地面,很快被飘飞寒迫的碎雪重新覆上,抹去了一位少女驻足的痕迹,连带着她一路走向菡萏苑,雪地踏出的脚印,也被一并遮掩。
簌簌落雪声中,长窗上映出人影两道。
许氏从身后给妘颋披衣拢发,低头附在他耳边悄声动了几下唇,窗边老者霍然抬头,只需刹那,他眼中迸出的光芒亮的刺眼,如星星火红,一触即燃,恨不得把眼前这位对自己笑得妖娆魅惑,风情万种的女子烧成灰烬,溧灭在此。
可惜,他不能,也永远不能了……
唇角血色外溢,老者猛烈的咳嗽声,撕心裂肺般一声接一声传出窗外,回荡在这清莲小苑空荡的屋檐庭院中,恨不得咳出五脏六腑来才可停歇。
终于,一声咳到一半戛然而止的深吸中,一朵红梅自妘颋口中喷洒而出,直直溅上长窗边柩,滚落浸透,状似红梅高挂,临雪傲枝的一点殷红。以人血为颜料,天地霜白为图纸,绘就一幅凄惨花开景。
明烛将近,屋内许氏沉着一双杏眸,眼底隐隐笑意,她笑中讥诮亮的刺眼,就那样俯身半蹲在妘颋身前,灵动张扬一如当年宫中初见般,她微笑娇羞道:
“公子,我为你跳支舞吧。”
当年场景再现,美人足尖轻晃,弱柳扶风身姿体态轻盈若仙,腰肢状若无骨,于这一室明灭摇曳的灯光渐淡下翩翩起舞……
犹若惊鸿。
一舞未完,许氏清灵柔软的身体突然跌倒在地。
半晌,她垂眸看向窗边的眸光满足一笑,一点点拖着身躯,挪了过去,身下的梨花地板上,猝然添了几条鲜血划蹭来的长长痕迹,是她口中弥漫一口口吐出的艳丽深红,这红为血。
“妘颋,你想走,怎么能抛下我?你都甩开我这么多年了,这一次,就一起好不好?”
窗柩的距离并不远,许氏艰难拉触到妘颋的手,看着他眸光光亮渐渐淡下的瞳,满足一笑,“既然生不能同床,死便同穴吧。”
妘瑶说的对,许氏生来杏眸桃腮,风情妖娆,确实不太适合那平日里时常挂在嘴角温和宁静的笑,她的笑就该如现在这样绚烂如桃,灼灼热烈。
“你——”妘颋张了张口,指起到一半的指梢无力顿下,眸光暗淡的瞳中,情绪复杂,有恨,有悔,有自责……却也有一份释怀在其中。
他一直以为,当年叶秋难产是因为芸祁一族的女儿血脉,原来不是,不是!
许氏柔柔妖娆一笑,主动伸上前去扣住他的手,挽成十指相扣的矢志不渝,仿佛这样,就真的可以恩爱不疑一样。单手抚上妘颋面庞,温柔替他拭去唇角血色:
“木之草,滋养大补的良药。千金之价,唯独有一个忌讳——”
这个忌讳鲜有人知,所以死于木之草的人,连御医都看不出端倪来——虚弱之人不可服用!
当年叶秋生产,她买通了稳婆,给叶秋神不知鬼不觉的服用了木之草,这才导致了她难产,血崩。今天亦是如此。
“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念念不忘了一辈子,你说你要是不喝那碗莲子汤……该有多好。”
抚上妘颋眼角的一双纤纤玉手悄然滑开,许氏眼里一片朦胧泪意,看着身旁这个叫她爱恨两难的男人,苦涩一笑,泪滴坠落。我给过你选择的,你若不喝那碗莲子汤就真的可以完成夙愿了。
几片碎雪随风潜入窗柩,寒意顺着长窗的缝隙钻入屋内。
她深情幽邃的凝着妘颋瞳中渐渐扩散的光。在想那个多年前沉静如莲的女子,在想她到底有什么好?活着时不及叶秋的一颦一笑,死了都比不上妘瑶的一点儿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