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你们的想法。”青年的声音清润好听,不徐不疾,带着从容不迫的气度。
平平淡淡一句话,却让屋内的人瞬间噤声,安静得好像只有风偶尔吹动纸面的声音。
太子会出现在大理寺不意外,但意外的是,他出现在了两个无名小卒面前。
帝国的太子,万民心中的朝阳,就这样轻易地出现在两个和他身份相差巨大的少年面前。
徐若谷和徐若水都是震惊且疑惑的。因为按照他们俩的瞎猜,能让太子把亲妹妹都放在第二位的,必然是天下最高最重的东西——权柄。
而权柄这东西说有意思也没意思,既看不见也摸不着,说没意思,它却能让天下人为它争斗得头破血流。
而这样的东西,有的人从一出生就已经抓在了手里。
譬如这位帝国未来的掌门人。
不可否认的是,从第一次见面起,徐若谷和徐若水就能感觉到这个只比他们年长一些的青年身上那种尊贵而睿智的气度。
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太子应该是什么样,但从第一次见面后,他们就觉得,一个帝国的太子,就该是那样的。
但从言谈举止上观来的细节,终究不是全部。即使带着淡淡崇敬,也不妨碍徐若谷和徐若水去猜测和议论他们的太子。
太子出现在他们面前,这的确是出乎意料的事情。至少在此之前,徐若水都单方面坚称自己兄弟两个是掩护,若非恰好能当个烟雾弹使,太子对他们是丝毫兴趣也没有的。
徐若谷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他的注意力始终放在成昭公主失踪一事上。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最多透露出是某位要员的千金在闹市失踪,而不牵扯皇家。
这点自然不难理解。
但他在调查和核对那些失踪人口的记录,又尤其将孩童失踪案汇合整理后,又仿佛发现了一些规律。而从这些可以归纳出的规律来看,那些孩童的失踪仿佛并不是偶然,而更像是某种暗中有迹可循的操作。
“你们最近……可是有什么发现?”尽管戴着冰冷的银面,未被遮盖的下半张脸上所露出的笑容依然温和得像块白玉,太子靠近他们,将目光转移到了那面墙上。
徐若谷和徐若水对视一眼,并不惊慌,有条不紊地从案上拿起一支毛笔,将双膝一直,腾地从地上挺起身来。
“这是近三年来走失孩童所登记在册的名录,”徐若谷五指微闭,抬了抬掌心,指向那些被他贴在墙上的白纸,“他们的年纪大致在六到十二岁之间。但无论是家境、品貌、性格……从哪方面来看,他们都似乎没有什么共同点。也因此,一开始我并没有将这些联系在一起。”
太子被徐若水的一声轻嗤打断了思路,朝对方看去。少年抄着一只手,而另一只手在纸上写写画画着什么。徐若水明显憋着股子气,却难得没有给他弟弟打岔。
“哦?”太子明显是被挑起了兴趣,他仔细地看了几张白纸的内容,缓声道,“有何联系?”
“是位置!”徐若水终于将手中的“大作”完成,但看上去似乎只是几个墨团,或者几个歪歪扭扭如墨团般的大黑字。
徐若谷的眼中则明显有惊喜之色,他将那张破纸极珍重地捧起来,先将空白的另一面展示给太子看:“郎君请看,这白纸便是一座城,此时城中未有异事。”
“而现在——”他用笔在白纸上戳下一个小黑点,“郎君能看见什么?”
“我猜你想让我说,一个黑点。”江祺笑了笑。
“是的。”徐若谷大方地承认了,他很高兴太子能懂得他的意思,并且私心地希望对方能够理解他。
“如果一张雪白干净的纸上沾了墨,那么人们首先注意到的便会是这一滴墨。而如果这是一张黑色的纸,或者说在这张白纸上添加更多的墨点。”徐若谷将笔杆轻敲两下,在白纸上落下更多黑点。
“就像随手撒出的一把大米,这里的黑点将会越来越多,那么最开始的那个黑点便会从唯一变成千分、万分之一。”
“所以,当我的视野中充满相似的其他墨点,最开始的那个墨点便成了可有可无的一个,它的存在由特殊变为平常,也因此会让人松懈。”不愧是太子殿下,稍稍一点便能明白徐若谷想要表达的意思。
“假如说这一个墨点就是我们的目标,那么现在,我们的目标就隐藏这千百个目标当中。将一粒米藏起来最好的方式,就是把它扔进米缸。”
“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规律和联系。”徐若谷摆弄着手中的毛笔,继续解释道,“这些看似没有任何异常的米粒,就这样被堆积在一起。依然,它现在只是一缸米。”
赵兴并非什么愚钝之人,他摩挲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道:“可找人,终究是比找米简单的。帝都百万人口,你又打算如何找。”
“想必你们从中发现了什么?”江祺在那面墙前踱步,快速地扫过上面所书写的信息。
他忽然停住,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徐若水朝他面前那张白纸看去,只是一个普通的案件。西南城墙下一户贫苦人家,原先是报案作失踪计,半年都没有消息,后来有金吾卫在长寿坊附近打死一只猛虎,在猛虎的巢穴中找到那失踪孩子的残骸和破碎衣物,最后定为猛虎食人,给那对夫妇赔了些银子好生安顿,事情便了了。
只是那孩子自小随身的银镯未曾寻到,因此算是留了个疑点。当时办案的人并不甚在意,以为是遗落山林或者被人拾走也未可知。那苦主却想着留个念想,往衙门跑了好几次,甚至自己去寻也愣没寻见。
故虽有小题大做之嫌,当时送往大理寺复核时,便特意将此一点指出,也因此悬而未定。
赵兴不知道太子心里的想法,也把那白纸多看了几眼,却没看出与公主失踪有何关联。
门外突然传来一道粗犷的男声:“是放这儿吗?”
除太子外的其余三人皆把目光投向门口,只见两个人抬着一块约莫三尺高、被红布裹着的什么东西站在门沿上,正等着回复。
“就放在这里吧。”江祺指了指室内一个空余的角落。
来人显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以为他是某个小官小吏,将那东西竖过来往地上一放,回头来擦了擦汗,还拍了两下太子的肩膀:“小兄弟这份官职,油水挺丰厚啊。”
徐若水两兄弟当即一愣,脸色都变了。
太子却十分熟稔的模样,轻笑了两声道:“皇家的东西,暂且放置而已。兄弟们辛苦了,不如喝杯茶再走。”说着便沏了两杯茶递给他们。
“这天气当真是见了鬼了,就是把袖子挽起来,往这城里转一圈也热得慌。姑娘家戴个浅露都闷,小兄弟你怎么还戴着个面具,当真不怕捂出痱子来。”那两人毫不客气地接了茶一饮而尽,根本未注意到其余三人的怪异神色,与青年熟络地攀谈起来。
说着还指了指他的脸。
赵兴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凝住了,两兄弟也没差多少。
“貌丑不便示人。”只见青年不知怎么从腰间摸出半缗钱来,又仔细数了两三百文出来递到二人手中,“辛苦两位了,天气燥热,去喝些茶水吧。”
徐若水和徐若谷的表情顿时变得难以言喻,两人对视了一眼,开始用眼神交流。
徐若谷用眼神道:“我没想到太子身上还会有铜钱。”
徐若水用眼神回复:“我没想到太子身上会带钱。”
徐若谷继续用眼神示意:“你说他们知道太子的身份吗?”
徐若水懒得回他:“这一看就不知道啊。”
徐若谷心情复杂:“这就两三百文,我还以为至少二两银子。”
徐若水恨不得敲他两下:“两三百文还少?市价就这样。上回咱们从金吾卫搬个桌子回来,不也给了人两百来钱。”
徐若谷眼睛眯了眯:“可他是太子啊。”
徐若水也沉默了。
赵兴看这两兄弟挤眉弄眼好久了,趁青年将那不明真相的两位送到门口,他低声问道:“你俩小子说什么呢?”
徐若水忙道:“军爷,我俩可什么都没说。”
赵兴冷哼一声:“你小子长得就像是一肚子坏水儿的,指不准腹诽呢,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两个眉目传、传信呢。”
徐若水趁机问道:“军爷,那红布蒙着的是什么呀?”
赵兴不耐烦道:“磨喝乐。”
徐若谷和徐若水没控制住音量,异口同声地惊呼:“磨喝乐?”
徐若水推了推比自己矮那么一小截的弟弟,故意逗他:“和你一样高呢。”
饶是沉稳些,徐若谷也不准他这么说自己,怒道:“和你一样高。”
“嘿哟弟弟,怎么就不服呢。”徐若水的笑容恶劣起来,用手在他头顶上比划了下。
徐若谷翻了个白眼:“像你这么高的磨喝乐,不知能卖几个钱。”
徐若水像是没听出对方骂自己泥塑小人儿似的,得意道:“那是,高的总比矮的贵。”
徐若谷沉不住了,反手就是一掌拧在他哥的胳膊上。
徐若水不甘示弱,把他弟的两只手往背后折。
徐若谷没他哥力气那么大,手被扣住反抗不了,不解气地往对方裤子上狠蹬了几脚。
眼看两死小孩要闹起来,赵兴狠拍了下桌子:“吵什么吵呢,跟一群麻雀似的。这都能掐起来,那平时怎么待得住,还不把房顶给掀了。”
又道:“像你俩这样的,要是个新兵蛋子,被军鞭抽上个五十下,早乖顺得小羊羔一样。”
两个少年这才反应过来还有别的人,有些不好意思松开对方,脸上都有点红,不知是刚才打架打的还是被点名给臊的。
门口的青年不知是不是注意到动静,往里看了一眼。这下两兄弟更不好意思了,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
赵兴的脸色也变了变,加入咳嗽大军中:“咳,那个……兄弟之间要和善相处,都说这兄友弟恭。做哥哥的要爱护弟弟,做弟弟的自然也要尊敬哥哥。你们这打打闹闹的成何体统。”
话说完之后,三个人都明显愣了愣。
赵兴觉得这话不像是从自己嘴里出来的。
徐若谷觉得自己不该听这话。
徐若水觉得这话没毛病,就是说话的人有点怪。
好在太子的声音打破了这一诡异的安静,只见他走到那尊盖着红布的面前,清声道:“这是柔荑买的磨喝乐,父皇定不会准她带到宫中。我还没想好如何安置,便暂且放到这里。”
红布从顶端揭开,金箔和翡翠的光芒将微黄的象牙衬得如玉般莹润光泽,色彩丰富的华丽衣饰让没见过世面的徐若水和徐若谷下巴一掉。
徐若水弱声道:“郎君还是盖上吧,怕落了灰。”
而徐若谷不愧是他同胞兄弟,说出他的真实想法:“即便是放在大理寺,这尊磨喝乐恐怕也太过惹眼了些。”
赵兴补充道:“我看不是圣上不准,而是郎君不准。”
江祺重复道:“这样奢侈的物品,若是父皇赏赐还可。可若是她自己买的,不准。父皇和母后不准,她的兄长也不准。”
青年将红布小心盖上,顺便整理了一下,将布角卡在那彩雕座栏里,然后看向徐若谷:“我将它放在这里,也是有别的原因。”
徐若谷立马警醒,连敬称都忘了:“这与成昭公主失踪有关?”
江祺没有否认:“这是我所能寻到的,她最后的踪迹所在。”
他补充道:“我有一灵物可以感知她的气息,只是城内人口众多,气味混杂,找起来有些困难。公主走过的地方太多,直至今日才沿着路线一一排查过。但至于此处后,气息从此而断。”
“这——”
这意味着什么,徐若水有些困难地咽了口唾沫,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公主没事,她的命灯还亮着,也未曾黯淡,这便说明她安全无虞。”妹妹失踪,哥哥却反过来安慰别人,徐若水有些摸不准太子的想法。
他忽然想起徐若谷曾对他说起过的猜测来,身上的血像是忽然被凉风吹了般,慢慢地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