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益州城前,秦家的小少爷秦纵给她了一堆的牌牌。有木的、铜的,大的有五指张开依旧握不住的,小的却也有不过铜币大小。大多样式精致,能从名字上看出是做什么的。
其实许仙仙很不明白秦纵这个人,他大概方及弱冠,脾性却是阴晴不定的,做事也想来没有缘由定准。说他是个好人,外边那么多流言蜚语往他身上泼,说他轻浮贪色,沉溺玩乐,是个草包纨绔。又说他乖戾暴躁命,嗜虐好杀,是个玉面小阎罗。
但就是这样一个许仙仙以为萍水相逢的人,却竟然好像真的将她当做了“朋友”。除了一开始吓唬吓唬她和朱秉煜外,也就是时常来找她折折纸,说说话,发些对夫子和那些城里纨绔的牢骚。此外再无别的。
再不就是闲得钱没地花,请一个小丫头片子和一个奶孩子去青楼听曲儿,若非是置座于屏风后,怕是能把邻座的眼珠子给惊出来。这哪里是来找风月听曲儿的,这分明带孩子来了。
秦纵的身边总是有很多人,但他们也总是在变。男人、女人,年岁不一样,各有各的风情,无一不是美人。就是平日里出个门,到哪里也是前前后后一帮奴仆拥趸,活像个横行的小霸王。
香车美人,狐朋狗友,按说他都是不缺的。
但即使这样,他也常觉得这益州城就和蜀地的天气一样闷。
秦四少是秦家最小的儿子,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秦父共娶了四位夫人,可巧兄弟姐妹四个都不是从一个娘胎里生的。要是换作别的宅邸,还不知道夫人们如何兴风作浪、暗中争斗,把家中搅得不得安宁。
但秦家四个兄弟姐妹却相当亲近,如今虽只有没成家的秦纵和长兄留在蜀地,二哥和三姐都各自在外支着秦记的商号。逢年过节时却总是相互问候、常常关照。
反倒是老头子,除了平常一些书信和难得的遇境回音,这七八年里活像是忘了自己生的四个子女似的,只在字句中得意且不耐烦地提两句自己在沧海帝国的发展。
托这位亲爹的福,远隔重洋,秦纵半信不信地了解了那传说中金玉珠翠砌成的海上国度是个什么面貌。
和很多男孩子一样,秦纵从小就有一个秘不示人的宝贝柜子。里面收的不是房契也不是地契,而是从小到大宝贝的一些玩意儿。柜子有好几层,最下面甚至放着一只不知那年那月被他玩耍过的木剑,还有一艘请巧匠做的大木船,上面放了足足两百人。威风凛凛的船长站在船头,仿佛远望着什么。
秦家的子女都生的极有出息,长兄秦以煦本意从政,在太学时成绩极为优异,后来又在殿试中被圣上亲自批为第一甲第三名,进翰林院做了四年学士。昔年圣上正值春秋鼎盛,有意削弱相权,也有意压制三大世家。
碧云天除九峰修灵外,更有外十二门,六学三军一馆一台再一院,都培养着王国各个领域的新鲜血液。翰林院士皆好文采,才思敏捷、学识过人,颇得皇帝赏识,如同行止辄随从。
内廷议政四年,却不知为何突然到了弘文馆去做直学士。要知道那里学生全是些皇族贵戚和高级京官子弟,多不专经业。得入弘文馆虽为学子无上荣耀,比其他五学更强出一头。但其课业比一般太学生的确轻松许多,因其家族荫蔽,试取粗通文义即可。
在这里做直学士,可比待在翰林院要轻松许多。
秦纵那时也就十来岁,人不大,脑子倒挺灵光。平日里自己是溜猫逗狗没个正形,连字都认不大全,这当头听说他哥去弘文馆做了直学士,心里倒是着急得不行。
他问他爹:“这是升了还是降了。”
他爹一吹胡子,满不在意道:“都是六七品,什么升了降了,你问出来也好意思。”
他当下便怒了:“好歹是个官呢,咱家这祖辈几代,也就出了大哥这一个官。”
最后吵吵嚷嚷,愣是把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央不住带他去了帝都,顺便去看看自家在帝都的分号。
当然,那时秦纵不知道其实自己才是个“顺便”。
蜀地虽不甚富庶,益州城却像是聚了整个盆地的财气,奢侈华丽之处,毫不落于帝都下风。
趁着老头和一帮子家仆手下去清点店铺,耐不住的秦纵从酒楼里溜出去闲逛,左逛右逛地看热闹,也没觉出多大意思来。
直到逛见一家点心铺子,那店面其实不大,却不知为何吸引了他。大概是早上出来太早,肚子饿了,又或者那家的糕点香味突然勾住了他。
总之,秦纵那天鬼使神差地进了个寒酸的点心铺子,进去时瞥了眼招牌,名字叫什么福昌源。
“上好的云片糕嘞,您瞧瞧?”那小厮生得尖嘴猴腮,笑起来贼眉鼠眼的,顿时让秦小公子生了几分厌恶。
他一瞥过眼去,恰巧看见门边上蹲了个披散着头发的小叫花子,这一看他更不舒坦了,也顾不上什么点心,抬脚就要走,只觉得自己是脑子抽了才会进来这么个店。
“我去你大爷的——”秦纵一抬脚出去,那小叫花子便斜斜地往他身上倒,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手上擦过那一头污糟的头发,心里直犯恶心。
小叫花子瘦瘦弱弱的,风一吹便倒了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害了什么病。
倒得还挺准,让你往你秦小爷身上倒,脑袋没给你磕出个包来,也该给你磕清醒了。
秦纵忍住自己想往他身上踹两脚的冲动,甩了甩袖子往外走。
谁知那小叫花子还没完没了,两只手瘦巴巴的看着像鸡爪子,倒是挺有力气,扯着他的衣服不放。
秦纵当即生出了想烧衣服的冲动。
要是林叔在就好了,一脚把这小叫花子踹墙上去。
秦纵挣了两下没挣开,另一只脚踩到小叫花的手腕上:“给你大爷松手。”
小叫花子发出一声有些痛苦的呻吟,声音嘶哑得难听。他咳嗽着抬起头来,凌乱的头发下藏着一双亮极了的眼睛,眼睫上沾着湿润的泪,看起来十分惹人怜爱。
长得真他娘好看。
也就是愣了一秒,秦纵把脚一抬,恶狠狠地喊道:“小叫花,松手。”
小叫花惴惴不安地看着他,脸颊上带着不自然的酡红,身体随着咳嗽而不住颤抖。
这他娘该不是有病吧。秦纵琢磨着该如何脱身,背后突然冲出来那小厮,手上还举着个什么,口中骂骂咧咧。
还不待秦纵看清楚,他就感觉到自己衣服上力道一松,小叫花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
那小厮也是惊了一遭,他只想着把这小叫花赶远点,别影响他生意。没想到这一棍子下去,人便没声响了。
秦纵张着嘴,好一会儿才惊讶地问:“死了?”
“哎哟这位少爷,”小厮的眉毛都快撇成个八字了,一听这话赶紧要去捂这位穿金戴银的小少爷的嘴,他也着急得不行,“这话哪敢说。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就为一要饭的,还敢摊上人命?”
看见小叫花那一动不动的瘦弱身体,像条破棉絮一样倒在门边上,头发被风吹得遮住了脸,秦纵心里像是空了一块似的,说不清是怜悯还是恐慌。
他自小锦衣玉食,受家人精心照料。自己贪玩是贪玩,到底没像那些没有教养的孩子般,做出过太出格的事。
此番看到这样的情景,心中难免有些慌张无措。
“喂,小叫花你醒醒。”秦纵竟然一时忘了嫌恶,用手背碰了碰小叫花的脏脸,热得有些发烫。
他心里一紧,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但转念又一想,怕什么,打人的又不是他。
秦纵大可一走了之,此时却不知为何蹲了下来,直到被淋了一盆冷水的小叫花转醒过来。
小叫花明显不适地咳嗽了几下,被浸湿的头发贴在脸上,眼睛像水洗过一样清润而发亮。
捧着水盆的小厮捂了捂心口,虚张道:“没事了就快走,别挡咱们福昌源做生意。不然来一回还打一回。”
小叫花却像是没听懂似的,不知怕地瞧了那小厮一眼,又抬头愣愣地盯着秦纵看。
秦纵心里本来厌恶那小厮,此刻心里更是多了嫌烦,想也不想道:“你不是说上有老下有小?这一棍子没敲出人命,多试几次总够你进大牢吧。”
小叫花像是被他的声音吓到了,怯怯地看了他一眼,把浅色的衣角抓出了黑黑的手印。
秦纵瞪了他一眼,心里更加不虞。
没成想那小厮还要添火:“少爷您金贵,咱糕点也不是放地上卖的呀。谁知道那小叫花身上带着什么病,把这病带糕点里了还了得。咱们小老百姓不敢得罪您这样金贵的少爷,总不该赶个乞丐也要看您脸色吧。”
言罢便扔了个什么白白的东西出来,嘴上道:“哝,赏你一口吃的,小叫花子往边上去,别挡我做生意。”
小叫花被砸了一下,头上沾了些白色的末,不远处地上是两三块相叠的薄云片糕,已经染上了灰尘。
“小叫花你不会说话呀,都砸你头上了。”小叫花似乎是受了惊,比起秦纵这般虚张声势的,显然是那朝他扔东西的家伙更可怕,一张小脸颤颤地贴上了秦家小少爷的胳膊。
秦纵忍住扑鼻的难言气味,揪住小叫花的衣领子把他从地上提起来,然后气冲冲地瞪着他。
小叫花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哑巴?”秦纵皱着脸,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小叫花愣了愣,仿佛才理解到他的意思似的,艰难地点了点头。
然后又猛烈地咳嗽起来,整张脸红得像煮熟的虾。
“哟,晦气。少爷您心善,就快把人给领到医馆吧,省得——”小厮阴阳怪气地往两人身上瞧了一眼,手上切着甜丝丝的云片糕,“我怕他给您也传上疯病来。”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秦纵掸了掸没有灰尘的衣领,看那尖嘴猴腮的小厮越发厌烦,目光沉沉道。
“天子脚下,掉个招牌都能砸中三个官。何况少爷听口音便像是南边的,既然不是帝都人,我又怎么会知道。”小厮的口气缓和些许,却依然带着刺。
秦纵往左右一看,从方才泼水那一下,便已经有许多人带着好奇地看过来。小叫花把脸埋在他胳膊上,酸馊的气味有一阵没一阵地飘到他鼻子里,让他火气更旺,矛头一下对准了那势利眼。
福昌源,福昌源,我看今天就灭了你的源。
秦纵的耳朵都气红了,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他自小在益州城长大,凭着他爹商会会长这重身份,再者他贪玩虽贪玩,却从不惹是生非。从同龄到长辈,即使不热络,那个和他说话不是和和气气的。
他爹虽然不怎么管他,带他到铺子上去转悠时也时常叨叨,做生意最重要是诚信,再来是和气。和气生财是句常说的场面话,却也是实打实的道理。
“老虎不发威,你还真当我是来买气受的。就他娘受气,那也是受和气。”秦纵暂且忽略了小叫花倚靠在他手臂上那轻飘飘的体重,思忖半刻,扬了扬下巴,“你说话不顶用,我要见你们掌柜。”
小叫花突然软绵绵地抬起头,瘦小的身体像只脱离控制的风筝般向后一栽,把秦纵的心着实一惊。
好在他手疾眼快,及时把人捞在臂弯里。怀里的小叫花颤了颤,然后小声呜咽起来,声音怪难听的。
“嚷什么嚷,你大爷又没给你气受。”深吸一口气后,秦纵自暴自弃地想,回去就把这件衣服给烧了。
“掌柜?”小厮先是一愣,随即冷笑起来,“我们家掌柜的母亲可是给白家府上做奶妈的,手下不少铺子,哪能天天闲着。除非少爷您有多大生意要做,小的替您转告就是。不过若是几盒点心的事,想便是不必了。”
“小公子啊,这赵财确实眼珠子浅,说话难听。但您是外来的,恐怕不知道这白家在帝都的势力。虽说……唉,还是不得罪的好。”有个心善的婆婆拉了拉秦纵的衣服,又对着小叫花道,“天可怜见,这样小的孩子。小公子心善,快些带他去医馆瞧瞧吧。”
感受到从手臂传过来的惊人热度,秦纵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然后扫了扫四周,被瞥见的人都不自觉地避开了眼神。
“爷记住你这家店了,等着。”秦纵拍了拍小叫花的脸,见对方毫无反应,咬了咬牙然后快步离开。
他娘的,怎么没学个轻功。秦纵再不济还是个半大少年,抱个孩子当然抱得动,更别提这小叫花浑身就没二两肉,轻飘飘的。
但他能感觉到小叫花身上越来越烫,心里不由得担忧,脚下又快了不少,甚至顾不上什么仪态,宽袍大袖四张开,发带都有些松了。
什么德行这是,醒转来可别再赖着。
感受到小叫花紧紧拽住自己袖口的两只小手,秦纵在心里骂娘,老子充什么善人,这小子得给爷盖座庙。
又一边愤愤地想,哪家小店敢给你秦小爷气受。管你白家黑家,明儿都得改姓秦。
至于店名儿叫什么,就叫秦受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