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引轻轻睁开眼,那双因为微凹而显得格外深邃的蓝色眼眸中恍惚出现了一瞬的失神。
洛亦泽转过来看着他,没有残留任何温度的掌心被他掐得指甲都陷进肉里。
许仙仙屏住了呼吸,抓住外衣领的手指微曲,透露出她的紧张。
她的眼神在两人之间飘忽不定,平时挺能翻的嘴皮子好像一下让胶水封上了,怎么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直觉告诉她,自己不应该再留在这里。
可事实是,许仙仙仅仅是做出站起来的尝试,像这样在平时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时,她便沮丧地发现自己双腿无力,几乎无法支撑身体。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许仙仙吸了吸气,做好拥抱大地的准备。
下一刻,却是淡淡的药香。
少年的肩膀不算太阔,只比少女高一个头,肌肉并不夸张,却十分亭匀,心脏在温热的胸膛中有力地跳动着。他目不斜视地将即将摔倒的少女圈入怀中,然后揉了一把许仙仙的脑袋,声音听上去哑得不像话:“小丫头,我们走。”
许仙仙几乎是整个人都躺在了他的怀里,姿态过于亲昵,但亲昵中又毫无旖旎,反倒是因为二人的神情显得极为怪异。
一个面如沉水,脸臭得像谁欠了他银子三年没还。一个眼神闪烁,脖子梗得像只呆头鹅。
这场景按说很好笑,可偏偏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许仙仙自小就是浑身带刺的,除了至亲之人,十分排斥身体接触。而她最忌讳也最厌恶的,就是有人碰她的头发。
头顶被掌心覆盖的那一刻,许仙仙觉得自己的头皮瞬间炸开。
少女的双手下意识地往上抬了抬,像突然受惊的小兽,后背一僵。随后又意识到什么似的慢慢松力。
洛亦泽明显感到少女的身体很僵硬,不解地拍了拍她的肩:“走了,你愣着干什么,等着让人赶哪。”
“不行。”顾引左移一步,恰好挡在他们面前,沉声道。
头顶投下一片阴影,许仙仙被夹在两人之间,全身僵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苦恼。
黑烟渐渐散去,外头的议论声却越来越大。马头墙隔火,烧不到别家去。因此门外热闹,烟小之后却没人朝里头张望,至多议论两句。
许仙仙的眼神小心地在两人之间徘徊,心头疑惑愈浓,弱声道:“顾前辈?”
对于小丫头明显带着讨好的敬称,顾引却显出了比平常更加冷淡的态度。他的眉心渐渐蹙起,目光沉如寒铁,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雄狮,一步步逼近。
“清珑。”顾引轻瞥她一眼。
许仙仙打了个寒颤,尝试着往左挪了一步,却再次被身后人按住了脑袋:“小丫头,你听他的?点心果子一样不差你的,什么时候你居然听他的。”
洛亦泽明显生气了。
这吃里扒外的小丫头。
当然,他自然而然地忽略了那些点心果子的来源。
“你你你……”许仙仙一下噎住,脑袋快速地转动起来。
千山红、合欢树,还有……她的眼神略微下沉。
肌肤表面的热度逐渐散去,恢复到正常的温度,许仙仙却直觉自己被牵扯到了什么事情当中。她下意识地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脖颈,脑中快速思索着什么。
小洛?
玉明?
某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就像漂浮在空中的柳絮般慢慢交织起来,逐渐指向一个可能。
许仙仙回想起方才听到的一句称呼,愣了愣神。
许仙仙记东西向来灵性,她想记着的看一遍就如同烙上了般印象深刻,而即是她无意听过或看过的,都会模模糊糊留下个印象。
想她还念那些文字极简却韵味深刻的文章时,便是凭着几分印象胡编乱造,别人至多是答不上来,她倒好,洋洋洒洒地写个四不像出来,文章意思曲解得比没学还不如。
许仙仙的眼神在顾引和洛亦泽的身上再次走了个来回,想法出来的一瞬间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而两人完全未察觉她的心思,紧张的空气中明显充满了火药味。
“顾引,话挑明了说吧。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你一次说清楚,咱俩就算……”
就算什么?就算完了?清了?
一笔勾销?
还是恩断义绝?
洛亦泽突然愣了神,明明气得发狠,却连句决绝的狠话都放不出来,这算什么。他无意识地紧了紧怀抱,对上明显比他高一头的顾引,眼神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
“玉明,我受伤了,你不问吗?”极近的距离里,少年正酝酿出句戳人的狠话,却听见前方传来一声低微的叹息。
蹙起的眉心骤然松开,眉尾随眼角一同略微下压,青年眼眸半垂地望向洛亦泽。
正将出口的话一下堵在喉咙,洛亦泽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不然为什么会觉得那双可恶的、高傲的、一贯小瞧人的眼睛里竟然透出几分委屈和落寞。
他不是永远高高在上、让人崇拜和仰望的浔阳殿下吗?他不是完美无瑕、冷清冷心的神明吗?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呢。
就因为自己?一只尻轮洲遍地都是、妖力低微的小金狐?
凭什么?
他凭什么?
小金狐的呼吸一下乱了,脑袋里像放了烟花般轰地炸开,两只未化形完全的狐耳微颤。
“你说你要回朔天丘,我陪你。你说你要报仇,我帮你。洛亦泽,我答应你。你讨厌的人,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你想知道的事情,不会再瞒着你。但……”冰块融化般的好听的清冷声音传来,顾引认真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把满脸狼狈、正在救火的两个哑仆、刚从火场中救出的少女都统统抛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许仙仙感觉自己的耳朵被捂住,顾引的后两句话被阻隔在手掌外,低如蚊吟。
“你、你以为你说什么我就信?”洛亦泽的声音扬了扬,掩盖着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慌乱。他面色不耐烦地抓住青年的袖子,急匆匆往上一扯。微凉的皮肤接触到他的掌心,让他越发心烦意乱。
“伤哪儿呢?”洛亦泽更加认定对方在戏弄他,把广袖甩得一声响,哼了一声。
“腰上,”沉默维持不过两秒,顾引又闷着声音开口,“你现在要看?”
“嘁,”洛亦泽不屑地眼神一移,顿了下又低声问,“疼吗?”
嘴上说着什么真龙不怕火烧,长鳞四足的伤不着,少年却还是不放心地皱着眉把他手抬起来。
“你身手那么厉害,怎么还能受伤?”说完这句话后洛亦泽突然一顿,忆起方才对方似乎是为自己挡了一下,难道是因为自己才受的伤?
广袖下遮挡着的痕迹明显,远山紫的淡色衣衫被燎出了一道大口子,不规则的边缘缩成了黑色。辨不出颜色的衣料与皮肤粘黏,带着明显的褶皱。
干涸的血迹和黑灰染在平日里总是干净得好像一尘不染的浅色衣衫上,让他产生一种奇异的错觉。
原来这个人也会有狼狈的时候吗?原来他也会受伤的吗?原来他也不是一直都战无不胜,原来他也会需要自己吗?
顾引按下他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微皱眉道:“没事。”
洛亦泽心中一动,动作瞬间放轻了,语气中却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和慌乱:“你说这叫没事?这叫——没事?能伤到你还叫没事?”
话说到一半他却发现对方正垂着眼看自己,目光沉静而温柔。顾引忍不住伸出一只手轻压了压他脑袋上不听话的乱发,安慰道:“不疼。”
洛亦泽反而不自然起来,哼了声道:“谁管你疼不疼。”
顾引稍低着头,用询问的语气道:“那现在怎么办?”
那语气无辜又自然,竟然让洛亦泽生出种自己是欺负人的恶人的感觉。但不得不说这种放软的态度极大地取悦了少年,他将小丫头往顾引身上轻轻一推,松开右手后快速地解下外衣,然后披在顾引的肩上。
“走吧,这下好看了。”
顾引的脸上划过一丝错愕,随即转为嘴角淡淡笑意,他拢了拢明显短一截的外衣,只道了一个“好”字。
“能走吗?”
许清珑用力地点了点头,刚一迈步就大幅度地向前晃动了一下身体。少年轻叹一口气,一手绕过少女肋下将她打横抱起,别过头问顾引道:“马车呢?”
顾引这样的人,从来不会做一时的决定。若是有意遮掩,着个火又算什么。
许清珑紧张地小声叫了句“洛前辈”,两只手划船似的想要往外跑。
洛亦泽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当不起”,然后威胁到:“别乱动,再动把你砸晕,卖给人贩子,让你这辈子都见不着爹娘。”
本来只是想吓唬小丫头一下,没想到许清珑一听这话就像是被定住了似的,好半会儿才缓过神来似的,小声反驳道:“你才不敢砸我呢。”
这下终于用的不是“洛前辈”而是“你”了。顾引瞥向那个披着他的外衣、呆鹅般手不是手脚不是脚身体僵直的少女。
刚才被烟呛了呛,泪水止不住地上泛,她憋着把眼珠子向上转,不让泪水滑下来,内心觉得十分丢人。
这一幕恰巧被顾引瞧见,看向她的眼神似乎变了变,没有方才那般严肃了。
丁点大个丫头,再有主意也不过是个孩子。按着三重天人界一般的境况,这般年纪都够做他个耳孙云孙的了。
仔细想来,平日里对她要求是否严了些。
女孩的眼里盈上一层水光,沾着细珠的睫毛微微颤动,脸上残有未褪的红晕,偏瘦的身体缩在宽大的白色外衣下,像只受惊的小鹿。
这么想着,他便伸出手去。
恰好洛亦泽身体一侧,微凉的指尖擦过他的温热的脸颊,两人均是一愣。
顾引的手停在空中,指尖的余温让他心头微动。
洛亦泽微阖着眼,目光顺着顾引的动作往上扫去,最后缓缓地停在他手腕上。
往上瞥的这一眼与平日不同,七分不经意的懒倦让琉璃般漂亮的眼眸染上一抹魅意,隐隐的三分警告便更像是某种隐晦的挑衅。
顾引轻笑一声,像是完全没有接收到他的眼神,掏出一张洁白的手绢:“两只花猫。”
话是如此,他却没有伸手要给的意思。有趣地等着洛亦泽的反应。
洛亦泽立刻不高兴了,抱着个罪魁祸首,气却是撒到一张脸白白净净的青年身上,但气还没怎么撒呢,心里立刻有了主意。
找他不自在,他偏也得让这位霞姿月韵的二殿下不自在看看。
思到此处,他挑了挑眉,用一种无比欠揍的姿态漫不经心道:“手上不方便,怎么?劳殿下帮忙?”
然后许仙仙听到了一声带着笑意的“好啊”。
她只觉得瞬间天崩地裂,一道惊雷直击天灵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往外用力一翻,两腿着地后竟然硬生生撑着走了两步,只是动作十分不协调。
少女像小老头似的颤颤巍巍又多走了几步,用力锤了锤自己的小腿,然后直起身来,指了指传来杂声的方向,转头对动作僵持在原地的两人道:“顾前辈,还有小——那个洛前辈,再不走人可就多了。我惹的祸我去收拾,我现在就去——”
“不用了。”顾引看着小丫头有些滑稽的动作,眼中挂着一丝戏谑,“怎么?能走了?不劳小洛帮忙?”
讽刺的口吻与洛亦泽方才问他的如出一辙,好在许仙仙知道顾前辈不会为难她,于是只是眼神定定地笑笑,配合上鼻尖沾上的一点黑灰,看上去十足娇憨。
洛亦泽看着哑仆从马窖里牵出来的马,一时奇怪道:“你们什么时候准备好的?何处居所?何处餐食?避人耳目于绿郊,或藏于市?见什么人……”
哑仆咿咿呀呀地比划了半天,少年愣是皱着眉读出了几分意思,大概明白送走他们后,这两个哑仆会继续留在这个院子做些洒扫之事,再多的却看不懂了。
“不急,先去个地方。”顾引偏过头去,“小清珑,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