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个声音只是一闪而过,像许多个让他失神的瞬间一样,甚至下一秒,他就已经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而恍惚。
“殿下,你最近心神不宁,国师如何说?”京池口中的“殿下”从来没有尊重以上的“尊敬”,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和直呼那位殿下的姓名一样自然,毫无疑问他们的关系比其他很多灵和主人之间都要自然纯粹得多。
五岁开始拿剑,五岁时结交了一个剑灵。
五岁,还有了一个未婚妻。
楚怀沙、楚国师,德高望重的元婴大能。表面上虽是求天问道的不理世事之人,却深得陛下信赖,并被委以重任。
帝尝言:“国师传天言,委我任务,安邦固国。”
天机楼表面神秘,是皇室江氏的忠心奴仆,从来不涉朝政党争,只为皇室效力,楚、白、萧三族人亦只侍奉皇帝。
然而,哪里会那么简单。
老而不死是为贼,面容始终如中年人的楚国师,就像是庞大帝国的土地上永远不会倒下的旗杆,永远不老、不死,仿佛帝国夜空中不熄的明灯,又或者一双俯瞰着众生的眼睛。
如果那天他不见了,所有人都会不习惯地抬头往上看。
不涉朝堂,天机楼却是浮在整个帝国上方的一只手。
楚怀沙是这个国家的老人,也是太子殿下的第一个老师。
而京池,是老师给他的第一把剑。
他那时什么也不知道,他刚刚看见一个皱巴巴的婴儿,刚刚看见自己从猎苑匆忙赶回的父亲,刚好……有些发烧。
模模糊糊中,他感觉到母亲在床前照顾着自己,用打湿的手帕擦拭着自己的额头。
父亲握着母亲的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老师也在,他什么也没有说,就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维清缉熙,神武之典。肇禋,迄用有成,维商之祺。
祺,吉也,祥也。
祥瑞之寓。
这是太子的名讳,上不求其子聪颖明睿,但求四海祥瑞安康。
但没有几个人知道,更没有几个人叫出过这两个字。
左右唤他“郎君”,呼他“殿下”,谓他“东宫”。
只有母后叫着他的名——江祺,而他的父皇,似乎只有偶尔失神时会唤他一声“祺儿”,那时父皇的模样,甚至会让他觉得有一丝迷惘。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少听到那样的称呼。而那种本就不该出现在帝王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消失。
初到碧云天的时候,许多师兄师姐看他生得清稚可爱,都凑过来问他姓名。
他那时太小,太傅和国师都在与宗主议事,他记得老师的嘱咐,不敢说出真实身份,因此被问得不知所措。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落梅山庄的庄主梅以墨,一袭白衣狐裘,完全不似那剑师穆宁笔下“一点冰心寒铁剑,万般残红染墨梅”的紫云客。
梅庄主生得儒雅,有林中君子之风。和他老师很像,都是那种让人感觉值得信任的面孔。
然而他眼里没有那些莫测的神情,梅庄主平日端肃,其实性情潇洒直率,这点远远不同他的老师。
他那时太小,宫中往往不会有人这样和他说话,他因此被问得无措。
而就是那个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向他走来。
几个弟子间陆续有人恭敬道:“梅庄主。”
“见过梅庄主。”
“庄主安好。”
梅庄主朝众人点点头,然后走到他面前,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了一声“殿下”。
他记得那只手,那只能把他整只手包住的温暖大手。
后来梅庄主似乎对那些师兄师姐们说了什么,具体是什么他记不清了,总之后来碧云天就开始流行“紫云客的侄儿是个可爱的小师弟”这样的说法。
大人物们似乎给了他一个新的身份,梅庄主问他喜欢什么,他头一次自认叛逆地说“好武”。
好武,这两个字,大概在母亲眼中,就是那些不知礼法的野蛮之徒。
他很忐忑,却又隐隐约约有些期待。他觉得,那个人可能会有不同的回答。
紫云客略带惊讶地“咦”了一声,随后哈哈大笑:“我以为,你们这些皇室贵胄,腰间佩剑不过是附庸风雅。没想到郎君竟有这样志向。”
“好武,那就是厌文?”梅庄主略一思索,无比严肃告诉他道,“未曾想郎君竟然和犬子一样不好文学辞赋,独独崇武。”
那天起,尊贵的太子殿下被老师和太傅留在了碧云天,在百战峰严厉的林屾长老登记做弟子。
“郎君到此便不再是郎君,这点……你可明白?”林屾长老当时正为他刻着小玉牌,看着那个年纪尚小却无比认真的男孩,问道,“郎君日后将拜我为师,我不收无名无姓的徒弟,梅家老三可给你起了什么好名字?”
“……厌文……”这个名字实在草率,让男孩有些难以启齿。
“哦。”林屾长老一挥笔,就在小玉牌上刻下两个字。
数日后,在食堂打饭的小师弟听到以下对话——
“林屾长老新收的那个小师弟好生可爱,听说竟然是那个冷面紫云客的侄儿。”几个玉霖峰的少女叽叽喳喳围作一团。
“紫云客‘没墨’,他没什么?”有个少年调侃道。
“人家不姓梅,姓江,名砚文。”另一个和他一起打饭的男弟子白他一眼。
想到“厌文”两个字,小师弟的脸倏地红了,好武……也不一定就厌文啊。
“哪个‘砚’哪个‘文’啊?”又有人问。
“那自然是‘笔墨纸砚’的‘砚’,‘文章道理’的‘文’,我在师父那里的名册上瞧见的。”说这话的是他百战峰的大师姐望晴,性子热情活泼,为人也大方。
他那时大概是松了口气,现在想起来实在好笑。
这样一个书卷气的名字,竟然来得如此荒唐。
一个“厌文”,一个“矜持”,放在这样正正经经的两个人身上,也是着实有趣。
穿着青色卷云纹长衫的少年仰头,仿佛要从那黑漆漆的洞顶上看出些什么,又仿佛只是小小的走神。
这些事情已经很久很远了,他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