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绵奕握着太后的手,正松了口气,忽觉不对,低头一看,只见太后的手微微抽搐,人也不断的张口闭口,似乎艰难地想要表达些什么。
可她嘴角歪斜,口水横流,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用眼睛死死瞪着张院判。
魏绵奕若有所思,等张院判下去熬药了,才开口问:“太后不信他?”
太后仍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朝她眨眼。
魏绵奕点了点头,对吉嬷嬷说:“我去找叶太医来。”
“这……”吉嬷嬷为难道,“他要如何进来?”
因替魏绵奕熬制避子汤之故,叶天士被革职留任,说白了就是一个戴罪之身,念他过往有功,
不杀他,却也不打算再用他,权当宫里多养了只鹦鹉似的,给口吃给口喝,其他什么也不给。
也算是对他的一种惩罚——将一个才华出众的人蹉跎到死。
“我自有办法。”魏绵奕朝宫门外走去。
过了一阵,她领着几个宫女太监进来,几人手中或捧托盘,或持手巾,因有魏绵奕领着,故而监视太监只扫了一眼,就放他们过去了。
东西放在寝宫中,魏绵奕指着其中一个宫女道:“你留下伺候太后,其他人出去吧。”
待众人退出,那宫女抬起头来,赫然是叶天士的苦脸:“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魏绵奕也不与他闲话家常,直截了当将张院判留下的药方递过去,叶天士接过看了,又给太后号了脉,然后沉吟不语。
“怎么?”魏绵奕问,“药方有问题吗?”
“没问题。”不等对方松口气,叶天士便道,“不过真的这样服用,只怕康复无望。”
“怎么说?”魏绵奕问道。
“这方子与其说是药,倒不如说是个补品。”叶天士嘿了一声,“吃了死不了,不吃也没所谓。”
吉嬷嬷听了,顿时神色一冷:“这么说,张院判果然在使坏?”
“倒也不能这么说。”叶天士苦笑道,“京师向来有谚语,翰林院的文章,太医院的药方,表面光嘛!
毕竟太后是千金之体,谁敢用虎狼之药,只好慢慢温补,就算彻查这方子,从头到尾都是好药,谁也找不到半点不好啊!”
魏绵奕叹了口气:“叶太医,麻烦你,替太后开个药方吧。”
两人是老交情了,又是救人一命,七级浮屠的事,叶天士也没拒绝,便开了两个方子给她,又留下几句医嘱,这才重新装扮成宫女的模样,端着水盆走了。
送走他之后,吉嬷嬷转了回来,对魏绵奕叹道:“如今这光景,寿康宫是护不住您啦,能走就快走吧,免得受到连累,皇上他……”
魏绵奕笑着打断她:“皇上本就不待见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再说,太后曾护我一时,免我受人羞辱,若在此刻离开,又成什么人了?”
吉嬷嬷不说话了,瘫在床上的太后也静静看着她。
“太后。”魏绵奕在太后身旁缓缓坐下,握住她的手道,“皇后早有预谋,来势汹汹,为了应对,能否将往事告知?”
太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半晌之后,转向吉嬷嬷,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养心殿。
弘历伏在案前,看着上头铺开的那副《春晖图》。
这几日他仿佛魔楞了似的,不停的看着这幅图,好似看得久了,画上的人就会活过来,对他诉说真相。
“皇上。”安德海匆匆进门,“寿康宫来禀,太后神识不清,抽搐未止,汤水都难咽了!”
弘历好久才抬起头来,梦呓般:“……你说什么?”
安德海又重复了一遍,他这才梦中惊醒似的,一把抓起桌子上的《春晖图》,飞快冲出养心殿,然后马不停蹄去了寿康宫。
吉嬷嬷出来迎接,弘历摆摆手免了她的礼,道:“朕要见太后。”
珠帘轻轻晃动,一只握着书的手探出帘子,接着是一张恬静如莲的面孔,竟是玫常在。
“皇上。”她是从寝殿方向来的,恭恭敬敬将手里的书捧给弘历,“太后说,皇上的来意她知晓,皇上打开这本书,就什么都明白了。”
弘历接过那青皮册子一看——《阅微草堂笔记》。
笔记里多怪力乱神的故事,弘历对此不感兴趣,随手接过,看也不看就丢给安德海,接着就要越过玫常在进寝宫。
玫常在轻轻移了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不肯看,她便笑着说给他听:“书里有则故事,讲淮镇有位姓郭的美貌农妇,丈夫逃荒外地,托付一双父母。
她紧闭门庭,日夜纺织,供养公婆,无奈所得微薄,难以为继。只好向乡邻求救,众人爱莫能助。她痛哭一场,最后只能倚门卖笑。”
弘历有些不耐烦,他不是来这儿听她说故事的:“庆贵人,让一让。”
玫常在却不让,继续说她的故事:“郭氏出卖自身,供养公婆,还用卖身之资,购一美貌少女,养于家中。
丈夫回来后,她说:‘你已平安归来,父母完璧归赵,而那清白少女,也是我为你另娶的妻子。’说完,她便举刀自尽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回头看了眼内殿,也不知是看见了谁,得了谁的嘱意,这才鼓起勇气,在弘历的怒视之下,将这故事讲完。
“……她死后,双目不闭。县官认定她不贞,判她葬于祖坟,却不附夫墓。”
玫常在道,“唯一双公婆替她痛哭,说儿子不孝,抛下父母,一介弱女子,为奉养公婆而失贞,又何错之有?时人议论纷纷,节与义,到底什么最重要呢?”
早在她回头之际,弘历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珠帘之后,漏出旗袍一角,一朵兰花倚着裙角开着。
“……皇上!当年京畿大旱,钱氏娘娘陪雍正爷私访,因储位之争,数陷险境。
与随扈失散后,雍正爷中箭受伤,为避开杀手,迫入深山,偏偏祸不单行,又遇上藏匿于太行山的明匪,生死关头……”
玫常在沉声道,“钱娘娘将雍正爷留于农家,穿着他的衣裳,孤身引开了追来的叛军。”
弘历正要朝那朵兰花走过去,骤然听见这话,猛然转头盯着她:“你说什么?”
玫常在被他盯得后退一步,低下头道:“有人说,钱娘娘为明匪所获,也有人说,她从太行山顶纵身跃下……
不论钱娘娘是真的委身明匪,还是为保贞洁自尽,都是为了维护丈夫,有情有义,令人感佩!
可事情传扬出去,娘娘会如郭氏一般,明明行了义举,却受尽天下人非议,皇上也难逃口舌之争,这才是太后坚守秘密的原因……”
弘历死死盯着她。
倘若事情真如她所言,那么也难怪这件事成了一个秘密。
节义二字,孰轻孰重?
很难说清楚,但若事情发生在一个妃子身上,那么所有人都会要求她节义两全,她能自己自尽最好,倘若不能,还有人会帮她自尽,而这个人,甚至极可能是她舍身所护的那个人……
钱娘娘究竟是怎么死的?自尽的还是被赐死的?弘历张了张嘴,竟问不出口……
“……雍正爷身边有位贴身侍卫,他是当年第一个找到雍正爷的人,如今告老还乡,就住在胶州。”
玫常在小心打量他的神色,“太后已派人去请,最迟明日便到了,到时候您有什么疑问,问他便是。”
弘历心中极乱,目光一会儿落在手里的《春晖图》上,一会儿落在安德海手里的《阅微草堂笔记》上,
一时半会也分不清对方这话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接下来该问什么,罢,罢,既然已经请了证人来,索性就从这个证人身上下手吧。
“……若太后所言属实,朕明日会亲自来寿康宫,跪着向太后请罪。”最终,弘历深深看了眼殿内,看了眼那珠帘后的裙角,然后转身离开。
他一走,玫常在长出一口气,竟双腿发软,险些跌坐在地上。
“小心。”一只手从身后伸来,将她给扶住,魏绵奕今儿的旗袍上织着几朵兰花,对玫常在道,“庆贵人,辛苦了。”
玫常在按着心口,她一贯胆小如鼠,尤其面对弘历的时候,大气也不敢出,多数时候都像个精致娃娃似地任他摆布,已经很长时间没在他面前说过这样多的话了。
有些神色复杂地看着魏绵奕,她问:“……令妃娘娘,这些话为何你不亲自对皇上说?”
“皇上不愿见我,我不能连累太后。”魏绵奕微微一笑,“况且凭着这番话,足以让皇上记着你,不好吗?”
此乃双全法,一则向弘历诉说了太后的苦衷,二则替玫常在争了宠。
若非如此,玫常在又怎可能替她说这些话?
“如今人人都避着寿康宫,避着太后与我,你能在这个时候过来,是你的好意,也是你的运气。”魏绵奕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好心就得有好报,就让我来帮你一把吧……”
论起美貌心机手段,这位玫常在样样不如人,偏生她却在这个时间,出现在了寿康宫,只能说每个人都有她的运道,她注定是要借着太后一事,借着魏绵奕的手,得一场造化,得一场荣华的。
谁会将这样的机会往外推呢?即便是胆小如鼠的玫常在,也是有那么一点点野心,一点点盼头的,于是目光闪烁片刻,握住魏绵奕的手,小声问:“懿妃娘娘,接下来要嫔妾做什么呢?”
魏绵奕想了想,凑到她耳边说:“接下来你要……”
太后派人找来的那位侍卫,名叫王天一。
进了养心殿,他立刻就要跪下行礼,可是膝盖弯了半天弯不下去,于是额头冒汗,龇牙咧嘴。
弘历看得直皱眉,直到安德海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皇上,王大人为护卫先帝,膝盖曾中过火器,到了老迈之时,旧患多次复发……”
看着下方两鬓斑白的老人,弘历心中一叹,道:“赐坐。”
安德海亲自为王天一搬了只椅子来,王天一小心翼翼坐下,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随时准备起来跪下:“谢皇上。”
“……你曾亲自教授朕骑射,算是朕的师傅,朕现在问你的话,一定要如实回答。”弘历已调查过对方的身份,意外发现彼此竟有段过往,“当年先帝私访京畿,钱氏娘娘随行,你可知此事?”
王天一迟疑片刻,回道:“皇上,是有这回事。”
弘历忍不住握了握手指:“你去迎候的时候,先帝是否带着钱氏娘娘一块儿回来?”
王天一:“是。”
弘历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桌上:“太后竟敢骗朕!”
王天一扑通一声跪下,因动作太急,膝盖发出咔嚓一声,疼得他捂住右膝,汗水滴落一地,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声道:“皇上息怒……”
弘历这时候已经从书桌后走出来,快步来他身旁,一把将他扶起,目光恳切:“王谙达,你跟随先帝数十年,朕小的时候,你背着朕满院子到处跑……看在从前的情分上……”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透出一丝阴冷:“告诉朕,钱氏娘娘……是不是被太后所杀?”
王天一楞了一下,才刚起来,又重新跪了下去。
弘历没说话,安德海也没说话,所有人都在等王天一开口。
可以说,这个腿脚不便,两鬓斑白的老人,在这一刻,有了主宰生死的力量,他的一句话,可以决定太后,决定很多人的命运……
“皇上……”王天一垂泪道,“钱氏娘娘为救先帝,委身于明匪,令先帝颜面尽失,她……是被先帝赐死的呀!”
弘历闻言一僵。
他耳边嗡嗡直响,之后王天一说什么,他其实都没怎么听进去。
实际上在听到玫常在那个节与义的故事时,他心里就隐隐有了答案,只不过因钱正源之死,因钮轱禄皇后的从中作梗,故而成见渐深,所以还是将对太后的怀疑放在了第一位。
但拂去心头的成见,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一个失节妇人,你要她如何在后宫,在众人的悠悠之口中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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