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两个月的工夫,在她眼中,胤禛又变了一个样子。
“皇上怎么这么瘦呀?”慎王福晋惊骇地与她姐姐私语:“简直都脱形了。”
“哦!”熹贵妃愣了愣说,“也许我们是常见面的缘故,倒不怎么看得出来。”
“皇上自己可知道他自己的病?”
“谁知道呢?”熹贵妃悻悻然地,“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我也不问他。”
“皇后呢?”慎郡王福晋又问,“皇后当然关心,可曾说过什么?”
“她能有什么主意?主意要别人替她拿。”
“是啊!”慎郡王福晋觉得进言的时机到了,看一看花影中、廊柱边,确实没有人在偷听,才放低了声音说,“七爷要我来问问你,皇上可有了什么打
算没有?他害怕得很。”
“怕什么?”
“怕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要紧的人,一个不在皇上身边,误了大事!”
熹贵妃心想,倒难为慎郡王,还能想得到此!她平日看她这位妹夫,庸懦无用,照此刻来说,缓急之时,似乎可以做个帮手。但这点意思她就对嫡
亲的胞妹,亦不肯透露,只平静地问道:“那么,谁是要紧的人呢?”
“五爷是过继出去了,而且人也糊涂,我们的那位七爷,到底年纪还轻,自己知道还担当不了大事。老八、老九还是孩子,更甭提了。”
这样,谁是要紧的人?不说也明白,是“六爷”恭王。熹贵妃点点头,保持着沉默。在未曾回答她妹妹的话以前,她必须先估量一下慎郡王说这些话
的用意,是为他自己想爬上来而探路,还是真的为大局着想?
“万寿的日子不是快到了吗?”慎郡王福晋又说,“六爷该来替皇上拜寿啊!”
“哼!”熹贵妃微微冷笑,“等咱们想到已经晚了,人家早就有了算计,皇上听了隆科多的话,今儿早晨口传军机:六月初九万寿节,除了各衙门有执
事的官员以外,其余的都不必到圆明园来。”
这下是慎郡王福晋保持沉默了。她的沉默是真的无话可说。夫妇俩昨天晚上商量了半夜,才想出让恭王以叩贺万寿为名,到圆明园来见胤禛,自以为
是名正言顺的好办法,特地来告诉熹贵妃,那知办法虽好,落在人后,变得一无用处。所以慎郡王福晋觉得非常扫兴。
“隆科多就会这一招,想尽办法不让六爷到圆明园来!可见得他还是怕六爷。”
“对了!”熹贵妃很率直地答道:“你说了半天,就是这句话还有点儿意思。”说到这里,她把脸色一正,用低沉而极具有自信的声音又说:“凡事有
我!你回去告诉七爷,沉住气,别打草惊蛇——那条‘蛇’,他可千万碰不得。”
话里对慎郡王藐视得很,做妹妹的觉得好无意味,正想辞出,胤禛派了小太监金环来传旨,召熹贵妃和慎郡王福晋去听戏。熹贵妃心里明白,这是沾
了妹妹的光,胤禛的原意,不过优遇弟妇而兼姊妹的慎郡王福晋,不能不顺便招呼她一声。本想赌气告病,但又觉得何苦让妹妹心里起个疙瘩?所以想想还是去了。
“避暑山庄”的戏台有三处,最大的在勤政殿前的福寿园,遇到寿庆大典才用。一处在澹泊敬诚殿后面,离胤禛的寝宫极近。还有一处在苏培胜洲,
苏培胜洲三面临水,一径遥通,宜于盛夏居住,戏台临水而建,名为一片云,隆科多已经派人在修理,要赶在万寿节前启用。
经常使用的戏台,是在澹泊敬诚殿后那一处。等熹贵妃和慎郡王福晋到了那里,戏已开锣,高踞宝座的胤禛,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戏台上,此时不
宜去分他的心,只尽自己的礼节,跪了安,熹贵妃在皇后身旁坐下。慎郡王福晋不敢僭越,向皇后跪安以后,打算着退到后面去入座,却让皇后一把拉住
了,指一指熹贵妃身旁的空位。于是慎郡王福晋便和她姐姐坐在一起。
坐定了看台上,唱的是昆腔,不如乱弹那么热闹,也不如乱弹那么易解,但正在演着戏的那脚色,慎郡王福晋却在台上看过他不止一次,是升平署
的一个学生,名叫张多福,据说最得胤禛的欢心。这张多福此刻唱的不知是什么戏?只见他身穿水田衣,手执拂尘,想来扮的是个小尼姑。脸上淡扫蛾
眉,薄敷胭脂,眉梢眼角,做出无限春心荡漾的意思,当然是个不规矩的小尼姑。
胤禛与熹贵妃都看得津津有味,皇后却大不以为然,嘴里只不断轻声叨念看:“罪孽,罪孽!”而且常闭起眼来,只不过闭不多时,又舍不得不看,
还是睁得大大地。这一出完了,胤禛放赏,张多福随即到台下谢恩。接下来又是一出昆
腔:《夜奔》。扮林冲的那个学生,看上去才七八岁,一身簇新的行头,扎束得极其英俊,随着小锣笛子,一面唱,一面做身段,干净俐落,丝丝入扣。
皇后看得极高兴,戏完了,吩咐“放赏”,胤禛为凑皇后的趣,等他下台谢恩时,特意叫小太监苏培胜,领着他到皇后面前来磕头。皇后摸着他的头问了
名字,特意又从荷包里掏出个小金锞子来赏他。
这两出昆腔唱过,下面是由京城里特地传来的,广和成班的乱弹,第一出是老生黄春全的《饭店》,唱的是《隋唐演义》里的故事,秦叔宝被困
在天堂州,遭受饭店掌柜的凌辱,不得已当锏卖马来还店饭钱。黄春全是一条“云遮月”的嗓子,特别宜于唱这路苍凉激越的戏,此刻御前奏技,更不
敢有丝毫疏忽,抚今追昔,自叙身世,把个英雄末路的凄凉情状,刻画得入木三分。扮店家的那个小花脸,自然也使出全副精神,只拿尖酸的言语,逼
得秦叔宝走投无路。那副小人脸嘴,在熹贵妃看来,就是隆科多第二,所以看着觉得又痛快,又生气,不住拉着慎郡王福晋的衣袖,小声说道:“你看多势利!”
等《饭店》唱完,暂停片刻,太监摆膳桌传膳,这时胤禛才得有工夫跟人说话。
“六阿哥弘瞻呢?”他问皇后。
“他要跟了来,我怕他念书的心野了,不让他来。而且,”皇后正一正脸色又说:“有些戏,可真不宜让孩子来看!”
胤禛知道她是指张多福所唱的那出《思凡》而言。这出戏不是**,推陈出新,另有妙解,正要为皇后讲解其中的好处,只见御前大臣隆科多,领
着内奏事处的官员,捧着黄匣,入殿而来,这是有军报到了,胤禛不能不先处理。
黄匣中一共七件军报,其中一件是督办浙江军务的杭州将军瑞昌和浙江巡抚王有龄会衔的飞奏:“浙东寿昌失守,严州、兰溪吃紧。”胤禛最不能
放心的就是浙江的军务,由寿昌到绍兴、杭州一水可通,关系尤其重大,进退机宜,必须立即有所指示,于是传谕:“召见军机大臣。”
好好的戏听不成了,胤禛大为扫兴,他对瑞昌和王有龄的印象,原就不好,这时越发认定这两个人办事不力,所以在指授方略之后,把瑞昌和王
有龄大骂一顿。因为过于激动,话也说得太多,以致气喘头昏,不能再去听戏了。
到第二天精神略好,又续前一天未竟之欢。一早就传谕,侍候午后开戏,升平署开了戏单来,胤禛亲笔点定,大锣大鼓的武戏不要,枯燥严肃的
唱工戏不要,一出《四海升平》,朱笔批示:“下次再传”,剩下的就都是生旦合演的风情戏,或者有小丑插科打诨的玩笑戏。
这样一连唱了好几天,到得五月底,一片云的水座修好了,越发无日不唱,这一阵子胤禛的心情极好,因为除了浙江以外,各地的军务都颇有起
色。对洪杨的用兵,重心仍在安庆,年羹尧自祁门移驻东流,督饬曾国荃坚持不撤,洪杨悍将陈玉成以攻为救,佯战湖北,用意在迫使曾国荃回师相救,
便得解安庆之围,幸好有田文镜坐镇,曾氏弟兄才无后顾之忧。此外岳钟麒为年羹尧帮办军务,极其得力,更为胤禛所嘉许。而曾左胡的不负重任,迭
建勋业,说来都是隆科多的推荐调护之功,因此,胤禛对隆科多的宠信,亦复是
有加无已。当然,隆科多是要“感恩图报”的,他决心要让胤禛好好过一个生日,
第一不让他烦心,胤禛不愿与恭王及那些喜进忠言的老臣见面。隆科多早就有了布置,由胤禛亲口传谕军机大臣,明发上谕,不必到圆明园来叩贺万寿。但
有执事的官员是例外。与庆典有关的执事官员,不过是礼部、鸿胪寺、光禄寺,以及内务府的司官,从五月中开始,他们就从京城里带了大批工匠、物
料,把“避暑山庄”布置得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当然,还有京里的名伶,早就传齐了到圆明园伺候,万寿这一天,福寿园、一片云和澹泊敬诚殿后三处
戏台,一起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