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耶试图跟黑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虽然她觉得大概没什么卵用。
……果不其然,黑龙又开始装死。
“哎呀喂、小姐,你身后刚才在发光啊!”国友虎一郎惊得瞪大双眼。
“啊??”开耶回头看了自己后背一眼,并没有什么光,“很正常啊没有问题。”
“请问……您刚才说什么?是有什么典故吗?”完全没听懂那一大段和歌,太一有些茫然地问。
“那是一首和歌,是平安末期、镰仓初期的西行法师所写的。‘年老犹可游?虽难如登天。唯有性命存,得越小夜山’。简单来说,就是‘上了岁数之后,想要游历旧地恐怕很难了,但只要性命得以存续,那么就还有翻越小夜中山的一天’。在西行法师写这首短歌的年代里,如果要从京都前往关东地区的话,就不得不跨越铃鹿、小夜中山、箱根这三个难关,是极为费力的一件事。”
当年的那位母亲,带着左安吉短刀和年幼的儿子,从关东赶往近畿之地,只为了将短刀卖掉换取生活费时,究竟在想着什么呢?
在穷凶极恶的山贼手下,母亲死去幼子存活,那位母亲又为孩子做了些什么呢?是舍身拼死保护,还是做出了什么交换?
除了太一自己,恐怕没有人知道。
他既然不愿意说,想必就是还依旧挂怀于心。
看到太一依旧一脸茫然,开耶淡淡笑道,“现在不懂也没有关系,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够跨越内心的伤痛和仇恨,决意前往小夜中山拜祭亡母的话,再来仔细思考这首和歌的深意吧。不管怎么说,这把刀毕竟对你来说,是重要程度仅次于生命的刀。”
到了那个时候,想必他也就能够理解,对一个母亲来说,母爱大于生.命.的.道理。
◇
看着开耶走进嘈杂的一个铺面,一直紧跟在她身后的蓝发小男孩,停下了蹒跚却坚定的脚步。
“……我要被卖掉了吗?”低垂下头,他揪紧身上破烂不堪,甚至格外肮脏的衣服。
听到里头的人招呼客人的声音,他喃喃自语,“不、那是……锻冶屋……是送我去进行修理?”
他犹豫了一下,靠近了锻冶屋的窗户,趴在窗户上向里看。
听着里面的人又是质问、又是激动、又是哭泣、又是感激,他不由得有点烦躁。
那些都是他无法理解的感情。
他唯一能够理解的感情,只有憎恨。
唯一能做的事,只有复仇。
虽然存在了数百年,但那是他具备灵识之后,被浸染的最深的感情,被灌输的最多的行为。
听到了一大段充满古韵的和歌——好歹活过数百年,他瞬间就明白了和歌的意思。
那是说,他的存在十分重要,他的存在是仅次于生命的重要。
“小夜……左文字……这是、我的名字?”念叨着全新的、被赋予的名字,不知为何,始终沉浸在沉重和痛苦之中的冰冷内心,好像变得暖和了一些。
一抹紫色的微光在胸前浮动,一道写着“小夜左文字”以及其他咒文的符札,漂浮着出现在他身前,倏忽冲向说出名字的女子,没入她的身体消失不见了。
踟蹰了半响,穿着破烂、身上多处伤口不断往下流血的小男孩,决定还是跟着女子走,而不是现在拥有那把刀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有了那把刀,应该不需要他才对。
毕竟要把东西还给她,这才是首要任务。
那是——她很重要的东西。必须得还给她才行。
而且,虽说她把短刀给了别人,但不知为何,他却条件反射想要跟着她走——就好像受到什么吸引,被牵着走过去一样。
身体不由自主,但心……心却想要走过去。
如果、他有这种东西的话。
◇
相隔不远站在锻冶屋门口、等着开耶出来的大俱利,望着趴在窗边、明显身受重伤、全身都是血、衣服也被血浸湿的蓝发小男孩,一向冷漠的表情略微有些动容。
“那家伙……就是用那样的身体,一路从观音寺城外的山路,几乎不曾被甩下、也不曾落后一步地跟到这里来的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真是令人钦佩,但也十分吓人。
就算是他,拼了命地追着她跑,有好几次都被甩下、跟丢过不说,还差点把自己累的想要吐血。他在速度上向来是弱项,过去还曾经被她笑话过“腿短”。
难得她良心发现,这次知道要给他一匹马了——以前好歹都是共乘一骑的,但现在看在她失忆的份上,他也懒得再计较什么了。
真跟她计较起来,吃亏的也是他,认输的还是他,退让的只有他。
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因为承载着他的神识、签署着真名的符札,是他心甘情愿交给她的。
那是、神与人之间的契约。
如果不是心甘情愿地给她符札,没有人能够强迫神,就算是高高在上的龙神也不行。
当然,也不是没有特殊的情况。比如没有名字的神,就算再怎么不愿意,都要受赋予他(她)名字的人使役。
但人类的寿命向来短暂,只要熬过那个赋予自己名字的人短暂的一生,神明就可以再度获得自由。
都只是因为契约,仅此而已。
看着她心满意足地从锻冶屋出来,朝着自己走过来,他莫名的觉得烦躁的心里稍微好受一些了。
…………如果真的仅此而已,该有多好。
◇
进去国友锻冶屋之前,开耶把松风和栗毛的缰绳,都塞在了大俱利手里,原因自然是松风难得会不排斥他人靠近,以及栗毛暂且交给他使用,自然都要由他看着。
也因此,开耶出来后,看到松风正在拼命用马头拱那匹栗毛,拱的栗毛眼含泪水一个劲后退,大俱利则抱着肩面无表情地看着松风欺负栗毛时,开耶整个人都不好了。
“喂、那不是你的马吗!你好歹把它俩分开吧!”
大俱利瞥她一眼,“马似主人型。而且我为什么要照顾你的马。”
连忙拽住松风的缰绳,把它拖回来的开耶皮笑肉不笑,“你的意思是松风欺负栗毛,鲜明生动地表现出平时我欺负你的日常生活态度?”
大俱利哼了一声。
开耶觉得她就不该一时心软,居然给他一匹马让他骑,不然谁给他的勇气,让他这么犯上作乱。
就在这时,一只小手抓住了她的裙角。
开耶低头一看,是个满身浓重怨恨气息的小男孩。
一个低垂着的、蓝莹莹的脑袋,身后背着一个沾染了泥土的肮脏斗笠,配上满身破烂不堪、被血染红的衣服,纤细到皮包骨的四肢——怎么看都是一个平时就没吃饱、经常挨饿的营养不良小孩子形象。
如果她的感应没错,这个孩子就是一直跟着她走了一路的人。只不过,她没料到,这个孩子竟然身受重伤还能跟着她这么久。
“……你掉的东西。”男孩伸出的手心里,躺着一个三日月形状的金色发饰。
他全身都脏兮兮、血淋淋的,站在她眼前全身都在往下滴血,就好像瘦小的身体里有着流不完的血似的,可他自己却全然不在乎,只有他手心里那枚发饰闪闪发光,没有任何脏污,和他形成了相当大的反差。
“这是……!”她连忙摸起自己身上——自然,那枚应该被她收起来的发饰,并不在身上。
下定决心以后如果取下来不戴,都要把这个发饰收进物品栏里,开耶从他手里接过发饰。
大概是被他攥着太久,冰凉的发饰变得滚烫。
开耶捧着发饰,难得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谢谢你。这是我很重要的东西,如果弄丢了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虽然是模糊的记忆里,那个吵闹烦人的小鬼送的东西,但她却一边忍不住心里嫌弃他,一边又不知为何心疼怜惜他。
如果弄丢了的话……她一定会伤心难过很久。大概从那以后,也不想往头上佩戴任何东西了。
“……是吗。那太好了。”他捡到时,没有因为这东西看上去特别平凡无奇,就直接给丢掉。
“说起来,刚才你一直跟在我们后面吧?是有什么事吗?”
“这个。”蓝发小男孩指了指那个发饰。
“你是想把它……还给我?”开耶惊讶地望着他。
小男孩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呢?”开耶并不相信他会只为了这样一个理由,就追着她跑了好几座山,一直追到今滨町的国友村来。
他只是用毫无感情的蓝色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满是伤口的小手攥紧他自己的衣摆,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她看。
许久之后,他才用稚嫩却低沉的声音回答,“我也不明白。”
如果说之前是想告诉她,她脸上的伤无法愈合,只有毁掉那把刀才有的救的话,那么现在却没有道理要告诉她这件事了。毕竟现在她已经把那把刀送给了别人,能够处置那把刀的人,也不再是她。
至于他的本体刀,为何会具有“只要留下伤口,就无法愈合”这样奇怪的特质,只能说大概是因为前主人——那名山贼的怨恨和复仇之心所导致的。
开耶有点为难地看了看大俱利,却发现对方根本不搭理自己,直接牵着栗毛走开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想了想,方才他偷听到的那个名字——他自己的新名字,不由得开口道,“小夜……左文字。”
开耶眨了眨眼,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巧合的事。
她刚给一把短刀取了名字,立刻就冒出一个小男孩,告诉自己他和那把短刀同名。
这个世界在跟她开玩笑吗?
“有什么问题吗。”
她有些困惑地答,“那倒不是……”
大俱利冷淡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就是那把短刀。恐怕因为你把他叫了出来,所以才一直跟着你。”这么仔细一想,他也能理解为什么这个小男孩会如此执着了。
“血一般都被当做契约仪式中,非常重要的媒介。即使不需要复杂的仪式和咒语,有时只要灵力足够强大,也足以强制性地唤醒非人之物。更加不需要本人同意,就能建立连接彼此的契约。”
不光是用血建立了契约,还为对方取了名字,形成双重契约——这已经是极为强力有保障的、神与人之间的连结了。
不过,像这种没有名字的短刀,在取名之前就叫出的特例,还是极为少见的。毕竟没有名字,就无法“招灵”。用血建立连结使其强制性现身,也不知道该说她是运气好,还是背后有那条黑虫操作。
“不是吧……”开耶完全没想到,她居然会又叫出一个付丧神来。
——只是因为没躲过反弹回来的那截断臂,而被那把左安吉短刀划伤了脸,血沾染在了刀身上而已。
她完全不懂这是什么操作,居然用这种方式就可以叫出付丧神?下次她要不要试试看,把自己的血滴到浅井家传了好几代的茶具上?或者滴到阿市从织田家嫁过来时,带来的那副唐土传来的名画上?
说不定会出现儒雅温和擅长茶道的公卿男子型付丧神,清秀如画温婉成熟的大姐姐型付丧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