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长并不是只有一个正室夫人浓姬，在和柘榴在一起之前、以及那之后，他都有着不少侧室。而那些侧室，就和生驹吉乃原本的经历一样，绝大多数都是失去丈夫的寡妇——是已婚的年上女性。
从小缺失母爱的信长，也许就是在用这种方式，填补着心中空白的那一片情感寄托——可在开耶看来，这种“替代”方式实在太过卑劣。尽管她从来没有对此发表过意见，毕竟那是信长自己的喜好。
一直以为这是柘榴自己选择的生活，就不再对此插嘴评价的开耶，此时此刻终于发现，就算信长始终想要达成“构筑平安乐土”的愿望，却永远也无法达成柘榴心中的愿望。
柘榴她……一直都处在郁郁寡欢之中。她所感受到的痛苦，远比幸福要深重的多。
没有理会似乎竭尽全力想要挽回什么的信长，柘榴用手指轻轻勾住开耶的手指，语气格外激烈地一字一顿说道，“不然姐姐……绝对不原谅那个人。就算是死了……也会回来咬死那个害你伤心、痛苦，每天都活在煎熬之中的混蛋……！”
“————”柘榴这番夹枪带棒的话，伴随着笑容流下的眼泪，成为了给予信长的最狠辣、也是最沉重的一击。
看着柘榴的眼泪，开耶全身都僵硬了。
她从小就特别害怕柘榴哭，因为哭起来哇哇哇的特别吵不说，还会让她的心情也开始跟着变低落消极。
开耶这几十年人生当中，第一次见到这样一点不温柔善良的柘榴，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个信长如此颓唐消沉的痛楚神情。
然而，开耶反倒觉得，说出真心话的柘榴，看起来和她记忆之中那个活泼爱笑、敢爱敢恨的“残念万人迷”完全重合了起来。
本以为时间会带走一切，改变一切，然而有些东西还是残留在记忆之中，始终不会改变，也不愿改变。
将一个小小的包裹塞进开耶手心，柘榴呢喃道，“听好了？开耶……如果下定决心要和某个人缔结一生的婚姻，那么就可以打开来看。但如果没有那样的决心，就不可以打开来看。这是我唯一留给你的东西……”
不等开耶答应，或许也已经笃定开耶不会反驳一个将死之人的叮嘱，将脸颊靠在开耶肩上，柘榴轻轻哼唱起了不成曲调的旋律，“いのち短し（生命苦短）……恋せよ（恋爱吧）……乙女（少女）……”
“这是……《凤尾船之歌》①？”开耶不由得想要看清楚柘榴脸上的表情——在此时此刻，她怎么会唱起这样一首劝人珍惜时光、生命和爱情的歌？
更别提这还是大正时代非常有名的一首歌曲，在现代已经很少有人会唱了。
然而，没唱两句，柘榴的歌声已经微不可闻，她死死抓着开耶的手，低声央求道，“开耶……最后、再唱一遍……《Aimer》给我听……”
《Aimer》——那是音乐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主题曲，翻译过来就是“爱情”的意思。
开耶明白柘榴为什么会做这个要求。
或者该说，开耶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当初柘榴为什么会准备《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戏服，又为什么会当着信长的面，强逼着她再演一遍“罗密欧与朱丽叶私自举行婚礼”的那场戏。
柘榴也许并不知道会再次遇到开耶，但她内心却依旧满怀着对“一夫一妻，一生一世”的憧憬，渴望着能够和所爱的人，成为彼此的唯一。
然而，这是信长无论如何都给不了她的。
信长甚至连白无垢，都没有让柘榴穿过一次。两个人根本没有举行过正式的婚仪。
对于不重视这些虚物的信长来说，婚礼和白无垢都不过是没意义的东西。可对柘榴来说，那却是具有深远含义和重要意义的东西。
即使只是骗骗她也好，至少给她一个虚假的婚仪。
……然而，这样的愿望还是太过奢侈了。
白无垢也好，婚仪也好，都用不上了。也没有用到的必要了。
完全无视信长的存在，开耶强硬地从他手里，接过柘榴已经失去体温的身体，轻轻搂着她，压下有些颤抖的声线，用男性的声音低声吟唱——
“唯有你，是我所爱，即使贫困交加，我爱依旧。唯有你，是我所爱，即使疾病缠身，我爱依旧。”
即使是虚构的幻想，她也想让柘榴能好受一些。如果这能成为令柘榴走得轻松的安慰，那么她唱多少遍都没问题。
“对着天上诸神，我们在此起誓。只要生命尚存一刻，我们的爱将无穷尽。……即使生命，走到尽头，两人灵魂永不分离。即使宇宙，即将消亡，唯有爱情流传百世。”
对于不信神佛，蔑视神佛的信长来说，这首歌的歌词是多么讽刺啊。
或许不如说，她们姊妹的存在，对于信长来说，都是针对他“只信自己”的这一信仰——最大的一个挑战。
可此时此刻，信长根本没把这首歌听进耳朵里。反倒是等候在外的庆松，一字不漏地把歌词全部记在了心里。
即使贫困交加，即使疾病缠身，爱情依旧。即使生命走到尽头，两人也依旧永不分离——这是多么美好、多么理想的一件事。
无数次轮回，他始终没有得到这样可贵真挚的爱情。
柘榴的身体已经完全冷透了，可开耶还是抱着她的身体，竭尽全力想用体温温暖她——信长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们。
这样深厚的姊妹情分——亲情，他从未奢求能够得到。即使对阿市，信长也存着几分不信。
“……那是什么。”开耶突然盯着柘榴之前躺过的布团，那上面有一块水渍吸引了她的注意。
但似乎被浸湿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布团上的水渍已经不太明显，而是有些淡淡的印痕。
猛然想到了什么，开耶把已经一动不动的柘榴，小心翼翼地塞给信长，随后从物品栏随手拿出一把类似胁差的武器——因为没注意看，开耶等拿在手里才发现，居然是浓姬当初送她的那支、锋锐无比堪比凶器的蝴蝶发簪——立刻向门外的庆松下令。
“庆松，立刻去厨房找一只活的小动物，不要水里游的，体型越小越好！飞鸟，你进来！”
系统默认这支发簪是武器也就算了，居然把它分类进了胁差（短刀）里，着实让开耶有些囧囧有神。
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开耶拿着那支蝴蝶发簪，迅速地把布团上快要干透的水渍那块布切割了一块下来，在庆松拿来一只正在拼命蹬腿的鸭子之后，开耶不由分说便把那团布切碎，强行给鸭子喂食进肚。
没过一会儿，那只鸭子就开始痛苦地扑扇翅膀，庆松松开手把它放在长廊上，它也没有再挣扎，而是奄奄一息地匍匐在地上，没过多久，就一动不动地僵死在了原地。
看到这一幕，即使是不明白开耶在做什么的信长，也赫然明了了她的行为究竟意味着什么。
“……果然，又是投毒！”开耶咬牙切齿地低语着，随即眼中泛着冷光，唰地抬起头看向头顶，厉声喝道，“躲在上面的人，滚出来！”
不用开耶再下达命令，飞鸟已经纵身跳上了顶梁，一把揪下来一个潜伏在那里的矮小女性。
“忍者？”信长狠毒沉郁的目光，盯着狼狈地试图反击的女性——她用面罩遮挡着脸，因此看不清容貌。
飞鸟没给那名女忍反击的机会，直接扒掉了她的面罩，转眼之间就卸除了她的武装。
但就在消瘦凹陷的面容暴露在飞鸟面前，导致他一瞬间愕然地张大嘴之时，那名过于年幼的女忍，已经迅速往嘴里送进了一颗药丸。
不等其他人阻止，女忍已经将药丸吞咽下肚，在飞鸟匆忙伸出手试图从她嘴里抠出药丸时，她已经闭上眼，并耷拉下了脑袋。
……明显是已经毒发身亡了。
在飞鸟从她身上摸出一些杂七杂八的忍者专用物品之后，开耶示意飞鸟再探探她身上有什么，飞鸟却垂下了头，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地说道，“生驹夫人搬进这所宅邸有几天，恐怕她就在这里潜伏等待了几天……连忍者携带食和一些药草都吃光了，想必一直在和饥饿做斗争。”
“看样子汝似乎很是钦佩这名女忍，汝与她想必是相识的？”尽管是疑问句，信长却已经是笃定的语气。
他一手揽着柘榴的身体，一手拔出了腰上的刀，直接架在了飞鸟脖颈上。
“只重雇金不重情义的伊贺忍者，若是想要活命，就从实招来！是伊贺毒害了余所爱之人吗？雇主究竟是谁！有何目的！”
面对信长的逼问，飞鸟反倒一把抓住了刀，毫不畏惧地反驳道，“您说的没错，与选择了主君效忠之后，就一生都不会再变更的甲贺忍者不同，我们伊贺里百年的历史上，写满了背叛与不忠，但就算是伊贺忍者，也有自己的骄傲！”
只要雇佣金足够高，内部等级森严的伊贺忍者什么任务都会接。为了资金来源和换取食物，为了让伊贺能够延续下去，伊贺忍者也会毫不犹豫地背叛之前侍奉的主君。
可是同样的，为了达成任务，伊贺忍者会搭上自己的性命。即使那任务毫无道理，只会让世间走向更加混乱，令好人痛苦恶人欢喜。
为了让同族的人活下去，为了让继承遗志的人们有所保障，伊贺忍者会拼死完成任务。
而没有上忍这一阶层，只有中忍和下忍阶层，相对来说更加自由平等的甲贺忍者，则一切以侍奉的主君为优先，他们的三观都建立在主君的三观之上，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侍奉的主君。
简单地来说，忍者一般有突忍、上忍、中忍、下忍，而甲贺流并没有上忍。
伊贺忍者强调的是个人作战能力，甲贺忍者强调的是集体作战能力。
甲贺忍者只对自己的主公尽忠，而伊贺忍者则效力于出价最高的雇主。
——这完全相悖的两种理念，也是伊贺与甲贺百年不合的最主要原因。同时，也是飞鸟离家出走的最重要原因。
在“伊贺上忍三大家”的当主服部半藏，率领着服部一族离开伊贺里，侍奉了三河的松平元康之后，飞鸟也热血沸腾地想要效法，可是却被尚且还领导着藤林家的父亲藤林保丰，狠狠地训斥惩罚了一通，并且关进了家中的土藏（仓库）。
而后，趁着姐姐狭雾前来土藏，给自己送饭食时，打晕了姐姐的飞鸟，就这样逃出了囚禁束缚自己的藤林家，投奔了刚重金收买了藤林家的远藤直经，直到遇见决意侍奉的主君——伊吹开耶。
在看到开耶毅然决然地站在长政的对面，与杀气腾腾的众人对峙，无论如何都要留下久政一条命时，隐藏在屏风后面，随时准备按照直经的命令，出手夺走久政性命的飞鸟，心中忽然萌生出了一个令他自己都感到吃惊的想法。
（……就是这个人。我所想要侍奉的人——就是这个人。）
也因此，在直经终于放心开耶之后，飞鸟才会自请成为开耶的专属忍者，并且顺道把自己的青梅竹马椿也一并捎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