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他手里那串一动没动的团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走过来的少女开口问道,“你不吃吗?我没有下毒哦。”
“……辛苦了。奖赏。”
除非是无法避免的宴会,不然从来不和别人一起吃饭,更别提吃甜食的纪之介,直接把手里的团子递给了她——少女啼笑皆非地接过,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
哪有把别人给他的团子,说着“这是给你的奖赏”,还给那人的啊?看来他是不喜欢甜食的那一派?
看着她满不在乎地又坐回自己身边,纪之介不由得垂下眼,“如果我真的能诅咒别人,现在你已经被我诅咒了。”
不知为何,只要在吃团子时,表情总会很柔和的少女,漫不经心地回答,“哦~~这样啊,那你就诅咒我‘以后跑商的时候不会被山贼袭击,每次都能赚的盆满钵满’好了。”
他抬起头,空濛的眼望着她,“……那不是诅咒吧。怎么看都是祝福。”
她双眼发光地看着他,“一样的。就像运气也会分为噩运和好运两种一样,诅咒和祝福其实都是一样的东西。怎么样?能做到吗?”
纪之介:“…………”这种满含期待与希冀,想要被他诅咒的眼神,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大家都唯恐被他诅咒,对他唯恐避之不及。眼前的少女,难不成是无知者无畏?
发现他木然地摇了摇头,她失望地耸了下肩,“这么看来,你不是根本没办法‘诅咒’别人吗?不想被当做骗子的话,以后就别再顺着别人的话,说这种贬低看轻自己的话。”
「哗——???好感度上升。」
“……呵、真是奇怪的人。”尽管发出了笑声,但实际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笑意的他,模仿着她之前说过的那句话的语气,把这句话还给了她。
不管怎么看,他这种做法,都只能被判定为是“睚眦必报”。
“彼此彼此。”少女毫不客气地回敬。
他们刚才在下雨时,其实就已经进行过一次的对话,此时此刻再度出现,反倒让他死寂的心,不由得微微有些波动。
总是被别人恐惧害怕、疏远轻蔑,即使是平常相交的人,在他患病之后,也会渐渐疏远起来。
从小开始,他就总是被人说“一点不可爱”、“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即使后来因为他口才不错、为人温和,基本不与人起争执,同时也尽量平等地给予绝大多数人利益的缘故,人缘好人脉广,但实际上真正交心的朋友却没几个。
“你是怎么做到的?”
“嗯?什么怎么做到的?”
他望向依旧插着那根竹签的樱树,“……刚才那根竹签,整体覆盖了一层尖锐的冰凌,所以才能那么顺利地刺进树干里吧。”
少女有些讶异,“……你看到了啊。我还以为没有人会注意到呢。是我做的没错,不过你都不觉得害怕吗?”
“不觉得。”
说实话,比起“能给竹签镀上一层冰凌”,他反倒觉得她突然出手把人揍成猪头这点更惊悚。不过,他两边都没被吓到也是真的。
少女苦笑了一下,随即站起身,“虽然我也很想解释给你听,不过我们好像没有那种闲聊的余裕和时间了。”
大概明白她是指什么,同样默默站起身的纪之介,将目光投向了刚才那三只“死猪”消失的方向——震耳欲聋的怒吼声从那个方向传来,比之前还要更夸张的凌乱脚步声,正逐渐向这边逼近。
……和他预料的一样。
过去他曾经试过躲开或者反抗,结果就是这样——只会换来更加惨痛的欺负与反击。
不管怎么说,这条武士街上,可是存在武士之子的小团体的,而刚才那三个只是最弱的三只。
这个小团体的头头,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好斗派,假如有人欺负了他的小弟,毫无疑问会遭到很恐怖的报复。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你就好好见识一下我的特殊技吧!”
(特殊技?)他总觉得,自己今天似乎听到了不少奇特的名词。
然而,还没等他表示出惊讶,少女已经不由分说地拉住他的手,扯着他一路朝河堤跑去——身后稍远一些的地方,则跟着那群大吼着扑过来的少年们。
他完全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拉住自己的手,因此在愕然之下,也只是顺从地任由她拉着自己,一路向前拔足狂奔。
然而,最关键的理由——让他只是看着前面奔跑的她,而不打算挣脱的理由,仅仅只是因为……她手上传递过来的温度,让他的心好像变得很软、很暖,就好像冬日里无论如何都不会融化的坚冰,在春天的暖风吹拂下,开始逐渐解冻一般。
在跑到河堤边上,已经无路可走时,她突然向右一拐,让出一大片空地,顺手把纪之介拉到自己面前,用他挡住自己后蹲下身,将手放在地面上。
在那群少年因为情绪激动,向着河堤狂奔过来的瞬间,仿佛在等待着这一刻一般,少女手上发出了水色的蓝光,地面迅速凝结出大片透明的冰层。
而注意力全集中在纪之介身上,情绪高昂以至于烧红了眼的少年们,根本就没注意到地面上多了一层薄冰。
纪之介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群原本打算停下脚步,围过来好好教训他俩的少年,就这样收刹不住步伐,在冰面上手舞足蹈地摔成一团,而后“刺溜刺溜”数声,全部掉下了河堤。
哗啦!扑腾——简直就好像炎热的夏日里,为了解暑而跳进河堤一样,那群少年义无反顾地栽进了河里。
与此同时,唇边挂着笑容的少女,却已经直奔到了河堤旁边,将手扶在河堤之上——大量的冰层一路蔓延到河面上,阻止了那群少年想要从河水中探出头的“野心”,将他们封在了冰层之下。
嘴里漫不经心地数着数,一直数到十的少女,手上又浮现出赤色的红光,炽烈燃烧着的火焰瞬间融化了冰层,那群已经在水里挣扎半响,喝饱了一肚子水的家伙,全都好像圆滚滚的河豚一样,一个个仰面朝天地浮了上来,顺着河流缓缓漂走了。
“!”哪怕是已经习惯了各种奇葩事的纪之介,也不由得为眼前这一幕惊愕不已。
他原本以为她是商座的女商人——现在看来,其实是女阴阳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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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猜中了她是女商人,却没想到她是与堺港的南蛮商馆签约的女商人,而不是日本本国的商座商人。
同时,也只有拥有各地传教士们介绍信的她,才能够买卖南蛮商馆私底下进行交易的火.枪和大炮——从她这里买进虽然价格高,但胜在到手速度快、数量也大,不然交给专门的锻冶工匠去做,没有好几个月根本休想拿到手。
更别提她手中掌握着大量的南蛮商品,价格也比南蛮商馆列出的价格,要便宜一些,对于没有能力前往平户或堺港的偏远大名家来说,这位独一无二的南蛮商人,简直就是他们获取南蛮商品的不二途径。那么她是位女性这点,还有什么可介意的?
作为和浅井家渊源颇深的人,这位女商人之所以能够自由出入织田家的领土,也只是因为织田家的当主,对这位女商人的商品都颇感兴趣,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不如说在信长看来,一个女商人而已,还不至于为了她而大动干戈地禁止自由贸易,打破他制定的“乐市乐座”条例。
也许是因为那一场莫名将她卷进来的追逐战,纪之介不那么排斥他人的接近了——当然,也仅限不害怕他,很自然地接近他的她而已。
因为经常在各地跑商的缘故,她也不会经常跑来观音寺城的城下町,不如说不特意来的情况下,每隔两个月来一次就已经是极限了。
而且,她之所以能来,大多数时候并不是跑商经过这里,而是去小谷城探望浅井长政和阿市夫妇途径这里,再不然纯粹是来“休假”的——
“休假”的地点,自然是已经被她占据、并打扫修复的那间废屋。
顺便一说,被她抓来进行废屋打扫修复的,还有那群武士街的小团体少年们。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斗智斗勇之后(当然,赢家永远都是她),那群总是四处寻衅滋事,不是上墙揭瓦、就是下河摸鱼的混小子们,在她的鞭策教训之下,居然开始变得有模有样地进行成为武士的各种修行,也会好好听父母的话去干活了。
真不知道她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让那群混小子服服帖帖,好像凶猛的恶犬唯独会在主人面前卖萌撒欢一般,兴高采烈地聚集在她身边。
不过仔细想来,这帮混小子围绕着她的场面,却让纪之介不由得想起了很熟悉的画面。
那是后来的羽柴家经常会出现的……秀吉收养的男孩子们,围绕着秀吉之妻宁宁的画面。
偶尔有的时候,还会有曾经欺负过他的家伙跑来,劝说他别成天离群索居,偶尔也和他们一起凑一凑,因为在她的半强迫半劝说之下,这帮家伙好歹都恭恭敬敬地向他道了歉,也不会再去招惹他。
但对纪之介来说,他倒不是对他们有什么意见,或者放不下过去的怨恨与成见,不如说他根本一直就没把他们放在心上,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怨恨、成见。
最让纪之介感到惊奇的是,最早软化的人,居然是他们那个小团体当中的头头——加贺隆三郎。
那家伙脾气极其倔强,而且典型的吃软不吃硬,亏得她能“擒贼先擒王”地把这小子给先拿下。
……是的,他还是不知道她的名字。
在那群少年也许都已经知道她名字的当下,他依旧拒绝主动询问和她相关的事,而她自己也许也有所察觉,从未和他交换过名字,也没有主动问过为什么。
除了这些变化之外,唯一能够吸引他注意力的变化,也许就是河堤上那棵应该已经枯死的樱树。
……不知怎么回事,那棵樱树似乎正在逐渐恢复生机,原本应该枯死的树干,也渐渐能看到因为树根竭尽全力汲取养分,光秃秃的枝干上,萌发出的纤小脆弱嫩芽。
每次看着那棵樱树,他的内心总有一种仿佛与它同步般的奇妙感觉。
(如果这样下去,说不定它会开花。)
他不知为何,竟会有这种荒谬的预感。然而实际上,在过去的任何一次人生中,他从未见过这棵樱树发芽开花。
(它应该已经彻底枯死了才对。)他一直是如此笃定的,所以才会放心地眺望它毫无生机的沉寂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