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吉继来说,三成是重要的友人。
既然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活,那么为了友人而赔上性命,对于吉继而言,其实并非什么难事。
然而……明明应该已经有了舍弃一切的觉悟了。可是,面对三成的质问,吉继却不知如何回答。
“纪之介,我需要你的帮助。”
此时,用乳名呼唤他的三成,对吉继来说,已经不再是早年共同侍奉丰臣家的同僚,而是他二十年来唯一的知己。
“你很有先见之明,也有着能率先洞穿前景的智慧。如果没有你的帮助,这次的计谋是无法成功的。”
吉继依旧保持沉默,但内心却开始猛烈地动摇起来。
托这疾病侵蚀的福,他的面部神经已经全部坏死,因此根本无法流露出“面无表情”以外的表情。何况,整张脸都被遮盖在白布之下,三成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大约也因此,他才能如此镇定。
三成继续往下说——他现在无法背叛直江山城守,将上杉家视为谋反人而置之不管。若是连志向相同的友人都抛弃,那么他和背信弃义的家康又有何不同?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纪之介。”
听着三成几近低声下气的恳求,吉继此时简直对自己这清醒的头脑,以及所谓洞穿前景的智慧,恨的几乎咬牙切齿。
他再清楚不过了,将三成视为己方,便意味着自己的毁灭。而且不出所料的话,连血脉相连的家人也会一并受到牵连。
可是,即便他不帮忙,三成也不会放弃计划。
(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决断。)
吉继忍不住恶意猜测,三成大概料到了他会如此纠结,却仍然把计划告诉了他。
(他是不是故意这么做,想看看我为难的模样?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家康说他想利用我,也就没有错。)他脑中甚至浮现了这样的疑问。
吉继与三成相识也有二十多年了,也因此,吉继自然知道,三成反对德川的理由是什么。
对于长期侍奉太阁秀吉,支持丰臣政权的三成来说,妄图夺取天下的家康的专横是无法原谅的。但是,三成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应该也明白,时至今日,想要阻止家康已经是件非常困难的事了。
最关键的一点,三成他没有声望。
尽管他的卓越才能是无与伦比的,但是打着“正义”的旗号,从来也不给别人任何好处和便利的三成,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是桀骜不逊、非常讨厌的一个人。
就算能顺利结成反德川的势力,以三成自身的器量、经验、人脉,也实在无法成为这股势力的支柱。但即使如此,三成想要打倒家康的意志,仍然十分坚决。
哪怕这选择最后会招致自身毁灭,他也没有丝毫犹豫和不安。
不管与什么人为敌,不管受到怎样的伤害,三成都会毫不犹豫地贯彻他自己的信念。他就是这样一个笨拙的男人。
也因此,当初在吉继身患重病,流言蜚语满天飞的时候,三成才会那样毫不顾忌地表明立场,甚至笨拙地用一点也不温柔的话语,试图安慰鼓励他,给他面对坚持的勇气。
然而,至此,他也终于察觉到一件事。
“……呵。看来,我终究还是无法到达天才军师那种地步啊。”
“?”三成不解地望着好友,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低笑出声。
首先,作为军师,就不得不在绝大多数时候,舍弃身为人的感情而化身恶鬼。即便为此感到痛苦,即使为此遭到疏远,也不得不这么做,因为这是成为军师所必需的条件。
否则,成天为情所困又要如何排兵布阵,在这战乱之世与他人进行尔虞我诈的谋略。
被称为“今孔明”的竹中半兵卫可以做到,与其并肩支持羽柴时期的秀吉攻城略池的黑田官兵卫也能做到。
也因此,选择成为军师的人,始终是孤独的。
然而,哪怕吉继始终认为自己的才能与头脑不逊于“两兵卫”,但这“情”之一字,却毫无疑问成为了他最大的弱点,使他永远逊色于“两兵卫”。
「刑部,告诉我,你凭借什么信念活着?」
尽管还是不知道答案,但吉继却已经下定了决心。
“抱歉,佐吉。愚蠢的是我啊。”
“哈?愚蠢?你是指什么……?”三成一头雾水,随即抽了抽嘴角,“等等,怎么突然叫起我的幼名了?”
“自然是作为你刚才叫我幼名的回礼。”吉继淡定地回答。
三成:“…………”报复心理这么强的朋友,他石田三成这辈子也就这么一个而已。
“人生在世,恩遇二字,虽死报之不悔。”
三成脸上出现了希望燃起的神色,“也就是说——”
于无尽的黑暗之中,吉继在心中默默微笑。
他当然知道,当此乱世,战乱的风暴随时都有可能席卷而来。
这是人们的自私被不断放大的时代。是在背叛和阴谋的漩涡中,连至亲挚友也无法相信的时代。
在那封回信中,家康把三成关心他、照顾他的举动,全都评价为演戏。而实际上,他也无形中被家康的信说服了。
但是,三成并没有圆滑到,能够抛弃自己的喜好,装作关心他人。
很不幸的是,石田三成哪怕行政计数方面天纵奇才,在演技话术方面却丝毫没有受到上天眷顾,是个演技拙劣、笨嘴拙舌的愚直男人。
也正是因为他那份甚至有些愚蠢的正直,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性格,吉继才能够信任他,将他视为独一无二的朋友。
在这个时代,利己的行为并非一定是恶行。
为了自保或野心而背叛别人,在这战乱之世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无法活下去。
可正因为是这样一个时代,三成的举动才感动了他。哪怕是为了曾经那份感动,为了这份友情,他认为,自己也有必要作出回答。
——就此,大谷吉继加入石田三成一方,开始了他人生中最后的运筹帷幄,最后的一场战斗。
在西军与东军、吉继与家康两者权谋之术的暗斗之下,采配所指的方向——关原。
在那里,等待着西军的,却不是梦想的实现,而是残酷的现实。
结局和吉继预料中的一样。
西军惨败。只有这个结局,和他预料中的一样。
三成集结了反德川的诸位大名,在关原和家康展开了决战,但却因为以小早川秀秋为首的己方人员的背叛而惨败,在逃亡中被抓获,最后被施以斩首之刑。
吉继自己也因为陷入了兵力十倍于己之敌的攻击,在大谷军几乎全军覆没的绝望情况下,在关原这宿命之地,毫无对人生眷恋地切腹自尽。
只留下一句遗世和歌——
「若有情,六道轮回先行一步又何妨。①」
……然而,一切并没有结束。
是因为执念太深的缘故吗?又或者是因为他其实对人世还有所眷恋?
和他所预料的结末,多少有了一些出入——
在死后,重新恢复视觉的他,以灵魂的姿态,亲眼看着自己的头颅滚落尘埃,亲眼看着三成在六条河原被斩首示众,亲眼看着背叛者小早川秀秋发疯病死,亲眼看着丰臣政权衰败倾颓,亲眼看着战国乱世结束,亲眼看着德川幕府政权稳固……
默默地看着一切,却没有人能看得见他。
这个世界即便存在再多不公悲剧,也依旧继续存在。
这历史洪流即便吞没无数条性命,也依旧踽踽前行。
偶尔他也会调侃般地自嘲,(难道我是超越了时空而存在的亡灵吗。)
迷茫无措地彷徨逡巡在这天地之间,他经常浮现于脑海的,却是三成那句质问——
「刑部,告诉我,你凭借什么信念活着?」
确实,不管有多少能够影响大局的人,做出多少载入历史的丰功伟绩,世界的本质也并没有改变。
战乱之世哪怕结束,吞噬弱者残留强者的本质,唯有弱肉强食这一点,依旧不曾改变。
然后,时至今日,他仍然找不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咦?真令人惊讶,居然还有像你这样脱离轮回的灵魂。能够维持形态不散这么久,你是怎么做到的?”
——就在某一天,正漫无目的地四处徘徊的吉继,听到了从背后传来的搭话声音。
面对如此可疑的人,吉继的第一反应是沉默。而且太多年没有和人说过话,他首先是观察对方。
全身都被披风遮盖的严严实实,脸也被兜帽遮挡住而看不清楚,无法从身材来辨明性别——但从声音来看,毫无疑问是女性。
大概也知道自己这身打扮实在太过于可疑,神秘女子耸了耸肩,“我能看得到你,是因为偶然拥有‘阴阳眼’,仅此而已。这个世界的灵脉极其稀薄,想必拥有特异能力的人并不多,也因此看得到你的人也没几个吧。我也只是偶然间路过这个世界,偶然间看到你在这晃悠。”
连用了好几个偶然,说完后停顿了一下,女子兴致盎然地从兜帽下打量吉继。
“说起来,你既不是地缚灵,也不是怨灵,既能够保持理智和形态,却又完全脱离了轮回……是因为有什么执念吗?”
(……执念?)吉继可不记得自己有这种东西。
如果真有执念,他就不会在关原之战的最后,选择切腹自尽,而是会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才对。
没错,就应该像哪怕战败,也依旧高洁正直,到死都不愿选择自杀,无论何时都相信还有生机的三成一样才对。
“不,你有。而且还是极其强烈深刻,能够让没有任何特异能力的你,居然做得到这种常人无法做到之事的——可怕执念。你是有放不下的人,还是放不下活着的感觉?”
沉默了许久,他才平淡地回答,“……我并不期待生。”所以他才会选择死亡。
“那可就更稀奇了。”女子啧啧称奇道,“你的灵魂明明拒绝接受死亡,拒绝接受生死的常理进入轮回,你自己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执念吗?”
“我并没有执念。”
“我说幽灵先生你啊,可真是个怪胎。”
幽灵也好,怪胎也好,即使被人这样说,吉继也已经习惯了,他并没有什么可反驳的。
好像对他失去了兴趣,女子别过了头,“既然你这么固执,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反正依你的执念,不管再过多少年,也依旧会维持这种幽灵形态,何况你自己还意识不到自己的执念是什么。总之就这样了~我赶时间,拜拜。”
说着,那名女子身上,逐渐出现了一波又一波的白光。
“顺便说一句,我要进行空间跳跃转移了,你离远一——……!?”
然而,下一秒,转身欲走的女子,发现自己的披风被揪住了一个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