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尾张织田家的居城——清州城后,因为肚子稍微有些饿,于是开耶一边四处在城下町转悠,一边寻找甜点屋之类的铺子。
在西町转悠了没多久,她看到一家卖茶水点心的甜点屋——柳川屋。
这家店店面不大,但却分里外两个接待客人的铺面。里面多数是时间充裕、约着友人来喝茶吃点心聊天的熟客,而外头坐在伞下的,则多数是吃个团子就走的客人。
一路上也算是见识过不少大名家的居城,开耶忍不住将清州城与去过的其他居城做了对比。
武田家的踯躅崎馆守备森严,今川家的骏府城有着一股高雅感,小田原城则充满了热情奔放的活力。但像清州城这样民风随意,街上的人好似彼此都熟识的居城……她还真没见过。
才站在柳川屋的伞下,里间铺面的老板——一个笑呵呵的中年男子便出来了。
开耶要了两串团子,一串樱花口味的,一串抹茶口味的,把钱付给对方后,一手拿着一串,便坐在伞下,低头咬了樱花口味的团子一口。而松风则乖乖站在伞外头,骄傲地昂着头,接受街上路人和柳川屋其他客人的打量。
(真好吃,感觉被治愈了……)作为一个甜食控,一天不吃甜食就急得慌的开耶眯细双眼,小口小口地把樱花口味的那串团子给解决掉了。
虽说没有过去的记忆,但这几年她也慢慢根据日常生活和佣兵工作,大致推断出过去的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虽说也不过是“可以不吃饭但不能不吃甜食”、“不擅长吃鱼因为会被鱼刺卡住喉咙”、“明明不能吃鱼却看到鲑鱼就恨不得全吞下肚”、“天气一冷就喜欢赖床怎么都叫不醒”、“对‘自作多情’这个词非常反感谁要是用这个词说她就恨不得打死谁”、“有仇必报有恩必还”、“比起动嘴动手更快”、“喜欢用语言来打击别人”、“战场上杀人丝毫没有心理障碍”、“心地还算善良至少不是个恶棍”……诸如此类的认知而已。
(这么多不痛不痒但却麻烦的毛病,我过去到底是个有多娇生惯养的人啊?)有时候开耶也会这么默默吐槽自己。
她连自己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了解,还要依靠自己平常的表现揣摩推敲,开耶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这个“寻人”,不如说是在寻找过去的自己。
不过,冷眼旁观自己平素的习惯及表现来分析过去的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时候她都会觉得自己马上要精分了。
就在这时,听到街上有些吵闹,她抬起了头,却看到一个打扮奇特的男人,正扛着个小男孩玩骑马游戏,小男孩开心地大呼小叫,好半天才让那男子将自己放下来。
和意犹未尽的小男孩道别之后,那个嘴里叼着草叶子,披着艳丽的红底茶花纹女式和服,还坦露着结实的胸口,腰上挂了一大串酒葫芦和一把长刀、一把胁差的青年,溜溜达达一晃一摇地向着柳川屋的方向踱步过来了。
看着如此奇装异服的打扮,开耶的脑海中一瞬间冒出一个词——倾奇者。
这人梳着清爽的马尾,但刘海却乱七八糟地四处翘着。
最奇怪的是,他明明看上去应该早过了元服的年纪,却留着少年才有的刘海。
青年和老板点了份团子之后,老板就跑去铺面里间了。
打量了一下伞下坐着的客人们,青年一点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了开耶身旁。
“你是谁?没见过啊。旅人?浪人?”打扮奇异的青年兴致勃勃地看着她……对面的松风。
被人盯习惯了的松风头昂得更高了,还傲慢地甩了甩尾巴,换来青年一声轻笑。
对松风赞不绝口的人很多,但是像他这样,纯粹只是欣赏,而非羡慕嫉妒,或者生出抢夺之心的人却很少。
更何况……这里坐着的客人里,也有武士阶层打扮的人,他却一眼看出松风是她的,要么是眼力拔群,要么就是熟识这里的客人。
这一路上,不少人当她是落武者①,想要袭击她并抢夺松风和钱粮的落魄农民、浪人虽说没有上百,但也有十几波了。但那些袭击手段实在太过拙劣,有时候连开耶看着都为他们感到心急。
试图单挑她的,还没喊完话就已经被她一脚踩中面门,出气多进气少。
试图群攻她的,最后全被她没收了作案工具丢进道具栏,身上的钱财也被她反过来打劫一空——毕竟钱多又不嫌咬手不是?
就算拿走钱财,她也有客客气气、真心诚意地感谢他们把钱送上门(虽然那些家伙完全不领情)。何况她只是拿走钱财,可不是拿走命。要是在战场上遇见她,恐怕他们就没那么好的运气留下命了。
试图用绊马索对付松风的,松风甩都不甩他们,纵身一跃跳过绊马索,后腿猛踹试图害它的人之后,把那些鄙视它能力的人甩出好几里地。
也许有人认为她行走乱世实在是太高调,所以才不断被找麻烦。但开耶却很坦然,她是光明正大地寻人,又不是偷偷摸摸的偷汉子,何况难道她偷偷摸摸地寻人,明枪暗箭就都能躲过去了不成?
更何况,这些找茬的人,完全可以让她适当地活动活动筋骨,偶尔还能有一笔不小的进项——这么好的资金来源干嘛要放过?
面对青年的询问,咬着抹茶口味的那串团子最上面的一只团子,开耶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你的马不错,这种名驹恐怕连将军家的马厩里都不会有。”青年像是个好奇宝宝一样,依旧锲而不舍地搭话。
大概明白他搭话,是因为好奇“女武者+神驹”这奇怪的组合,开耶不由得内心哀叹,连好好享受甜食的时间都被他人占用了。
“不必介意。我只是来寻人的而已。”开耶一边品尝着抹茶口味的团子,一边瞄了青年一眼。
若是忽略他那奇葩至极的打扮和发型,至少能看出来他有着一张秀丽俊俏的面庞。只不过自发性毁容那是别人的嗜好和品味问题,开耶觉得,自己还是别对陌生人的嗜好和品味做出太多评价比较好。
何况,他这打扮在这个时代虽说很是非主流,但四百多年后,恐怕就是前卫新潮的代名词了。
(要知道,乙女是很好打发糊弄的,颜值高完全可以弥补品位差的缺陷。)虽然颜值高对她来说完全没意义,还不如一串团子来的有用。
青年往后靠了靠,双手垫在脑袋后头,敏锐地眯起眼瞧她,“……你是不是在心里说我坏话?”
开耶一脸真诚地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你错觉了。”她心里说的是实话,怎么会是坏话?
也不知道青年到底点了什么口味的团子,老板进去好久都没有出来。而街对面几个小姑娘抛蹴鞠球玩时,由于抛太高,准头不好蹴鞠球掉在了他们面前,打扮奇异的青年伸手捡起蹴鞠球,朝几个小姑娘招了招手。
伞下其他的客人,包括武士打扮的几人,看到这一幕,都无奈地或摇头,或苦笑,却没有一人出言指责他坏了武士阶层的礼仪规矩。
“看好了!”说着,他轻巧地将手心里的蹴鞠球转了两下,小球立刻蹦到指尖,并开始飞速旋转起来,惹得围着他的小姑娘们都双目放光,欢喜得直拍手。
看着这仿佛大道艺人的手艺,开耶默默在心里吐槽,(估计他和氏照兄会特别有话题讲……)
北条家次男氏照,除了武艺拔群、脾气火爆之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拿着个蹴鞠球转转转——试图逗她和相模她们玩了。
一边逗着小姑娘们玩,青年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要找什么人?”
因为氏照的缘故,觉得青年有几分亲切感的开耶如实回答,“少年英雄。”
“哦?跑到清州城来找少年英雄?”将蹴鞠球抛回给打头的小姑娘,揉了揉对方的头发和她们道别,青年支着下巴歪过头,似笑非笑地问,“那织田家的当主织田信长算不算少年英雄?”
开耶咀嚼着团子,抹茶清凉苦涩,却又带着丝丝甜味的口感充斥着口腔。她咽下团子,声音不大但却非常清晰,“不知道,毕竟我又没见过此人。但世间诸人皆传言他是尾张的大傻瓜,行为怪诞不羁,说他是武家贵族之耻。”
周围伞下的客人们听到她的说辞,都好像被团子噎住了似的,大声咳嗽了起来。而正好拿着两串粉色团子出来的老板,刚把团子递给青年就听到这样一番话,吓得差点脚下打滑摔倒在地。
容貌端丽的青年“噗”地吐掉嘴里的草叶子,爽朗地哈哈大笑。
「哗——????好感度上升。」
又见催命符。但开耶表示,她已经淡定了,不会再被这个坑爹的系统吓到。何况,早在刚才,她基本上就已经推断出了这人的身份。
一口吞掉一串团子,又一口咬掉另一串上面的两颗团子,青年这才含着那两颗团子问,“辣么(那么),立新么(你信吗)?”
开耶则不动声色地淡淡回答,“流言止于智者,事实胜于雄辩。没有亲眼所见,又如何能够得知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何况有的人哪怕相处一世,也无法得知对方的本性与真面目。”
「哗——????好感度上升。」
开耶疑惑地想,(难道大名家的当主都是受虐狂?)不然为什么她刻意说些讨人嫌、挑战对方底线的话,居然还会好感度上升?那个松平元康如是,眼前这个男人如是。
青年乐得直接蹲在地上了,捏在手里仅剩一颗团子的团子串,也随着他抖动的肩膀哆嗦个不停。
柳川屋的老板脸都绿了,一直不停地给她使眼色,似乎想要向她传达些什么讯息。
开耶总觉得,(难道老板眼睛里进沙子了不成?)于是有些疑惑地也朝他眨了眨眼。
抬头盯着开耶半响之后,青年意味深长地缓缓开口,“能在大傻瓜面前如此坦诚非常难得,真是个不怕死的聪明人。不过,聪明人都短命,你可要好好活着。”
说着,他将手里硕果仅存的团子串塞给开耶,像对待刚才那几个玩蹴鞠球的小姑娘一样,伸手揉乱了她整齐的发,“傻瓜的团子只请真正的聪明人吃。我这会儿笑得有点过头,笑都笑饱了,实在是咬不动剩下最后这颗甜的腻死人的团子了。”
一边捂着肚子继续笑,一边朝后面挥着手的青年,一摇一晃地走了,只留下一个艳丽的火红背影。
柳川屋的老板恨铁不成钢似的瞪着开耶,“你……你真是……竟然说出那么无理的话来!刚才那位大人,就是我们尾张的守护代啊!”
看了看手里吃剩的团子串,开耶却一点都不惊慌,“多谢老板的提醒。不过我早就知道了。”
那家伙叼着草叶子,大摇大摆地披着女人的和服,背着平民的小男孩玩骑马游戏,又跑到团子摊上来吃甜食,还跟平民的小姑娘们玩蹴鞠球,路人却都见怪不怪……反而尊敬地行礼、热情地打招呼,除非是傻子才看不出来他身份高贵。
而伞下那几个武士阶层的人,看到他的行为都敢怒不敢言,反倒低垂了头一言不发——
整个尾张敢于做这种蔑视武家权贵之事的人,恐怕也只有那个“尾张的非主流”——哦不,“尾张的大傻瓜”织田信长了。
然而,仅仅见了一面,开耶却忍不住感慨。
(这个织田家的当主绝非甘于平凡之人。)
惊世骇俗的行为之下,能看出他不愿隐藏本性的强烈表现欲。对于不曾接触过的新事物,表现出来的首先是好奇欣赏,而非抗拒厌恶。而且,不仅是宽广的胸襟和坦然的态度,那份洒脱自信的张狂气质,不拘一格的不羁性格,让他的确有着吸引人为之效忠卖命、令女人投怀送抱飞蛾扑火的神秘魅力。
最关键的是,在极其注重礼仪规矩的武家,竟然有这样蔑视权贵,不摆谱又平易近人的当主……看样子,街上的人会打从心眼里尊敬他,也是因为他平素里就很亲近平民的缘故。
可惜不是她要找的人。
盯着那摇晃着的艳丽和服消失,开耶耸了耸肩,一口咬掉青年递过来的那串吃剩的团子串上,最后的那颗樱色团子。
团子嵌着细小花瓣碎片的粉色表层口感十分柔嫩,微微带着一丝难以下咽的苦涩,但却立刻被内馅甜蜜爽口的蜜豆给中和了。真是颇具织田信长风格的口味——非常有欺骗性。
“……的确很甜啊。”她感慨了一句,而后牵起松风,没有丝毫留恋地离开了尾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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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落武者:指日本历史上抢劫或袭击,击杀战败的落单武士的行动。比如光秀在天王山一战被秀吉击败后,在逃跑途中死于农民兵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