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重焰有千万个理由可以辩解。譬如他想让刘念跟着袭明学习炼制之道,譬如刘念想要留在这里,譬如……可是每个理由都无法掩盖他的确的无能。
是的,他当上通天宫少宫主时,曾经沾沾自喜过,以为自己已经走到了旁人无法企及的万万人之上的高度,可封辨达让他清醒的意识到,那不过是空中楼阁。一旦失去通天宫的庇护,他就被打回原形。
而且,他连刘念也失去了。
刘念于心不忍,忙道:“是我想留在不弃谷。”
袭明道:“你很清醒。留在不弃谷才是最好的选择。”
靳重焰拳头紧了松,松了紧,清心咒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几乎要被念烂了。等他清醒过来,袭明正与刘念说话,询问他出去这一趟遇到了什么,又问回到原来的身体有何不适,刘念一一回答。刘念说的,有些是靳重焰知道的,有些他现在才知道,心里酸酸涩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等两人说话告一段落,靳重焰才对刘念说:“你好好保重。”
刘念一怔,才猛然惊觉两人又到了分别的时候。他伸出手,下意识地握住靳重焰的手,立刻被对方反过来握住。
靳重焰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反反复复地想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是在场还有袭明与八哥在,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只好说:“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会来看你,一有空就来。”
刘念脸色微白,想起靳重焰拜入通天宫之后的对话,好像也是这样。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炼器归炼器,不要太累,不要熬夜。
——我一有空就来看你,你等我。
靳重焰见刘念脸色不对,连忙搭住他的胳膊:“阿念?”
“嗯。”刘念回过神,嘴角抽了抽,强挤出一个笑容来。
这个笑容看在靳重焰的眼里,却比哭更难看。他心猛地一颤,脱口道:“你要我留下来,我就留下来。”
刘念慢慢低下头。
重逢以来,刘念面对自己时,不再是笑脸,而是头顶,是不是说明他已经连沟通的机会都吝啬给自己?靳重焰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刘念抬起头来:“你也保重。”
“送送我吧。”靳重焰说。
刘念看了袭明一眼,袭明正在逗八哥。
靳重焰拉着刘念到谷口,取下收魂囊,道:“此时是最后的机会。下地府,还是当鬼修?”
沥青知道躲不过去,又实在不想将命运交给虚无缥缈的天命,咬牙道:“我选择当鬼修。”以他今生今世的所作所为,若真有因果报应,怕下辈子也投不到好胎。
靳重焰道:“你既做出了选择,就不要后悔。先发个心誓。”
刘念疑惑地看着他。
就听沥青在囊里,认认真真地说:“我愿侍奉刘念为主人,从今往后,永不背叛,永不违背,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他刚说完,靳重焰就将手指插入收魂囊中,抽出一魂一魄。
沥青惊恐地大叫。
靳重焰将他的魂魄封入打铁铺买的那个炉子里,交给刘念:“这个炉子封着他的一魂一魄,他以后但有不从,就拿炉子炼他。”
沥青这才害怕起来,道:“师兄信我,我对不起过你一次,已经后悔万分,绝不会再对不起你第二次。从今往后,我一定一心一意地侍奉你。”
靳重焰道:“若我叫你害他呢?”
沥青道:“您说笑了,您呵护他尚且不及,怎么会害他?”
靳重焰认真道:“这世上,你只需听他一人的话,若我害他,你也不必对我手下留情。”
沥青想:你若要害他,我又能怎么样?可是想到自己落到这个地步,靳重焰“功不可没”,心中倒有几分期待他真的害刘念一次,自己也可以“忠心护主”。
靳重焰道:“过几日,我会将鬼修修行之法给你。你且在收魂囊里安心待着。”
沥青道:“是。”
刘念知道靳重焰是为了保护他,沥青修为平平,却工于心计,有他在,旁人要算计自己,也没那么容易。
靳重焰安置好一切,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刘念看着他消失在天际,不但没有松了口气,反而心里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话说等靳重焰与刘念出去之后,袭明从八哥身上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的背影。
八哥道:“看别人不开心你很开心?”
袭明道:“我为何要开心别人不开心?”
八哥没理他。
袭明手指去挠它的下巴,在它躲闪的时候,一把抓住:“嗯?你还没有说,为何我要为别人的不开心而开心?”
八哥烦躁地拍拍翅膀:“你烦不烦?”
袭明看它真恼了,缩回手来。
八哥拍拍翅膀飞了,去路上正好看到刘念走过来,冲过他停在他的肩膀,啄着他脑袋说:“笨蛋,笨死了。”
刘念侧头躲了躲。
八哥恨铁不成钢,看他往静室的方向走,告诫道:“这世上无缘无故对人好的,不过两种。一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一种是有利可图。袭明可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人。”说完,一抬头就看到袭明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八哥浑身一激灵,立刻飞了。
刘念有些尴尬。虽然说坏话的不是他,但也算是参与者。
袭明说:“它说的不错。我留下你,是看中了你炼器的天赋。”
刘念并不意外,从袭明与他频繁商讨炼制镜玉的方法开始,他已经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的炼制天赋的期待与信任。
袭明道:“但我没有说谎,如今的靳重焰也不过是个托庇于通天宫的毛小子。”
刘念道:“总有一天,他会如雄鹰展翅,鹏程万里。”
袭明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这些话为何不当着他的面说?”
刘念低头:“有些话,本不必说出来。”
“不说出来,别人又怎么会知道?”
刘念轻声道:“也不必知道。”
袭明笑了笑道:“靳重焰心魔已深。”
刘念一怔,抬头道:“但凡修士,都会遇到心魔。通天宫乃是道修第一大派,自然有办法帮他去除心魔。”
“若通天宫有这么大的本事,岂非只要拜入通天宫门下,就能羽化成仙?”
刘念焦急道:“难道靳重焰的心魔……”
袭明道:“他若是过不了这一劫,鹏程万里就别指望了,只有铩羽而归。”
刘念脸色苍白。
袭明缓缓道:“有心魔的,又何止他一人。你的心魔虽然无碍于你的心性,可是日积月累,一定会成为你道途的拦路虎。”
刘念嗫嚅道:“我没有……”
袭明道:“有或没有,你心自知。既为你师,我便予你忠告。安心留在不弃谷,潜心修炼,将前尘往事,悉数斩断!”
刘念一言不发。
袭明转身就走。
刘念忽道:“靳重焰的心魔真的很严重吗?”
袭明停下脚步:“心病还须心药医。如何解开他的心魔,你最清楚。”
他清楚,他的确清楚。
靳重焰对自己的种种,如何不知。
袭明说得不错,他的心里何尝没有种魔?
夺舍之后,他频频告诫自己,两个人的误会绝不是一个人的错,于是,冷静地抽离自己,这何尝不是源自于对靳重焰的失望,对过去的否定?当靳重焰在痛苦中挣扎,他冷眼旁观,除了怕重蹈覆辙之外,何尝不是对当日种种的怨怼?
他以为他放下,其实,不过是另一种逃避的方式。
靳重焰的一切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怎么可能真正放下?
兴许,他放下的那一日便是魂归地府,喝下孟婆汤的那一日。
刘念一夜未眠,写了一张清单和借还计划出来,恭恭敬敬地递给袭明。
袭明拿着清单微笑:“你要想我借这些东西?”
刘念道:“并非白借。”他指着那张借还计划,“清心丸、凝神丹我都炼制得得心应手,每日能炼制一炉。以清心丸与凝神丹的售价扣除材料,每日能赚两颗中品灵石。光凭这些,五年便能还清欠债。再加上……”他滔滔不绝地说着。
袭明笑而不语,等他说完道:“好。”
刘念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愣了愣。
袭明道:“除此之外,仓库里的书籍你可任意借阅。无需费用,看完还回来便是了。”
刘念怔怔地看着,许久方道:“多谢。”
袭明站起来,走到门口,突然道:“沥青……”
系在腰际的收魂囊动了下,刘念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一时有些紧张。
袭明道:“他并非炼器之才,更无炼器之心。八哥,我并不视它为徒。唯有你,有炼器之才,又有炼器之心,三个徒弟中唯有你能继承我的衣钵。”
刘念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恍如做梦。
袭明道:“你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是。”
“早日驱除心魔。”心病还须心药医。刘念又何尝不是如此?他说让刘念斩断过往,也不过是个说法。若只能说断就断,世间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痴男怨女?自己又怎么可能受困于心之一隅,不肯离去?
刘念望着他高大清冷的身影,眼眶红了红。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长辈赋予的关怀。无法感受父母之爱是他终身遗憾,因此极羡慕靳重焰还有通天宫的长辈,如今,他也有了。
袭明突然道:“那么,沥青究竟去了何处?”
刘念正感动,自然不会隐瞒,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个一清二楚。
袭明道:“他残害同门,罪无可恕,他将贬为了记名弟子,如以前一般照料草药。这次,妖修来袭,我特意给了他三面令牌,没想到仍是没有保住他的性命。鬼修也有鬼修的好处,他不是炼器之才,希望能于鬼修一途有所成就。”
沥青在囊中静了会儿,才道:“弟子多谢师父教诲。”
袭明道:“你既当了鬼修,我便不能再做你师父了。”
沥青又沉默会儿道:“多谢袭明道人指点。”
袭明点点头。
人鬼殊途,逐出门墙这等大事,在两人冷冷淡淡的反应中,冷冷淡淡地落幕。
旁观的刘念虽觉得有些古怪,却又觉得好像没有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