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容叙,是南方五大族容家的二子,从出生的那一天起,便背负着私生子之名,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从古家到容家,就好像是个皮球一般被人踢来踢去,生母古贞滢从我降生的那一刻起,就未曾正眼瞧过我分毫,几岁时便被送回了容家,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自己生父的模样,便又背负上克父的罪名,私生子克父的私生子在容家这种大家族里,是没有尊严和地位可言的。
习惯了冷嘲热讽,习惯了白眼轻蔑,习惯了所有人唾弃的身份,甚至习惯了谁都可以踩自己一脚,很奇怪的是,自己居然没有分毫的怨怼之心,只是冷眼旁观着周遭,冷漠的看着这个世界,好像自己是个局外人……
很奇怪,不是吗?
一个几岁大的孩子,应该期待一下父母亲人的关怀,希望着有一双手能够摸摸自己的头,赞许一句“小叙是最聪明的孩子”,或者至少期待一个善意温柔的微笑……
可惜,我从未曾奢望过这些。
或许是太过聪慧早熟的缘故,或许也是从未曾对任何人抱有任何的期待,我宁愿看着那些深奥晦涩的高等数学和量子力学,也不愿意看着那一张张或是冷漠、或是虚伪的面孔,尤其是瞧见容家几个老古董看见他时表现出一副吃苍蝇般的恶心模样,我便更加不耐烦应付这些人。
后来,那些个臭老头们,冷笑着对我说,“你那个生母又怀孕了,听说怀的是个女孩……你已经彻底回不去了……这辈子只能成为我们容家最卑微的私生子,却成不了古家下一任的家主……你同母异父的妹妹才是古家下一任家主……”
——我有妹妹了吗?
那一刻的心情,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没有嫉妒,没有心酸,没有怨怼,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好奇:因为我实在想象不到,这个世界上突然会有人流淌着跟我有一半相同血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我想看看那个妹妹,想看看她是不是跟我长得相像,想知道她是不是受尽那个女人的千万般宠爱,更加想知道,我比她差了什么,才会被抛弃……
容家的臭老头们撕开我的伤疤,便潇潇洒洒的走了,我的日子却越发安静了下来,除了看书,就是发呆,终日守在书楼里,哪怕旁人再度出言挤兑,我也再未曾动摇过半分。
再然后,我这个容家的“耻辱”,在某一天遇到了另外一个年龄相仿、一脸小大人模样的冷漠小男孩,小男孩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高等数学,冷冰冰的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一抹名为崩裂的表情,紧接着,他朝自己伸出了手,傲娇的问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不愿意。”我是如回答。
小男孩似乎第一次被人拒绝,懵了一下,扁了扁小嘴,“我好像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我瞥了一眼对方白皙的小脸以及那双标志性的银灰色眼睛,咬紧了字眼,“我说……我不愿意。”
“噢!你愿意啊!”小男孩冰冷的小脸上,隐隐的露出一抹调皮而无赖的笑容,“早说嘛!我就知道刚才自己听错了,还以为你会拒绝我呢!”
我有点不高兴了,这个小破孩真讨厌,难道他耳朵聋了,听不懂我的话吗?
刚想开口再拒绝,小男孩紧接着的话语却让我的所有话语都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我家里有很多这样的书,我都看不懂的,还有很厉害的老师教我,他们嫌弃我笨哎……你跟我回家就好了,以后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多么厉害的老师我都可以帮你找到,由你来学习,我就可以不用学这些东西了!”
小男孩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全然一副认真笃定的模样。
就为了这么一个诱惑,我天真的点了点头,就把自己的一辈子卖给了他。
“好。”
长大以后,我曾无数次的后悔不迭,那个小破孩果然从小就是个小狐狸,完全戳中了我的弱点!
在我点头过后,小男孩拉着我的手,一直来到容家大院的会客厅,在容家诸多老人们的注视之下,将我推了出来,冰冷的小脸上偏偏还带着一种莫名的骄傲表情,“——我选他当我的玩伴。”
很多年之后,我还清晰的记得当时容家众人惊掉下巴的表情,尤其是那几个视我为垃圾一般的老古董,一副吃了苍蝇还不得不逼着咽下去的表情,极大地取悦了我。
我不得不承认,其实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把那个小男孩当成我最好的朋友了,哪怕是后来百爷爷警告我:少爷就是我们司家家主,你只是陪伴他的玩伴,摆正你的位置……
他可以是我的家主,同样可以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两重身份并不冲突,不是吗?
从古家到容家,再从容家到司家,我就好像是鱼儿游进了大海、鹰隼飞上了天空,自由、轻松而有那么一点点的快乐。
与其说我是他的玩伴,倒不如说他其实一直在陪伴着我,哪怕明知道我是容家的私生子,明知道我是不被期待而降生的,他依旧每日冷冰着小脸,做什么都要将我叫上一起。
两个年龄相仿、却同样孤单的小男孩凑在一起,成为彼此最好的陪伴。
从几岁的孩子,到十几岁的少年,我度过了生命中最充实而美好的十年。
依稀记得,两个少年第一次出国做任务,我身受重伤的蜷缩在一处山洞里,是他替我引开敌人,救了我一命,而他自己则浑身是血的侥幸爬回来……
那一次,我便认定了,——他是我一生的兄弟,哪怕是为了他与全世界为敌,我也在所不惜。
几年的时间,腥风血雨,并肩闯过,我甚至觉得我跟他可能一辈子都要这样渡过的时候,在一次追杀任务中,我浑身是血的倒在了北宁市郊外一处古老庄园外。
再度醒过来时,坐在我床边的是一位老者,“……小叙,你醒了?”
他、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下意识的想要坐起身,剧烈的痛苦传遍全身,尤其是胸口那里的枪伤无时无刻的不在提醒着:此刻的我近乎于是个废人!
意志力再强悍,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老者呵呵而笑,示意让我躺好,似乎在感慨一般,“小叙,你的个性应该是像你的父亲吧?你妈妈可没有你这份意志力……当初你妈妈生孩子那会,可是疼得哭天抢地的,把我们这些人骂了个遍,最后疼得受不了了,这才选择剖腹产,而且说什么都不肯再生孩子了。”
我一声不吭的躺在那里,扫视了一眼室内的装潢,目光最后定格在老人的身上,平静问道,“……敢问老人家尊姓?”
老爷子捋了捋胡须,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是个伶俐的小子,可比我们家那个傻丫头要来得聪慧!尊姓不敢当,老头子我边北宁市豪门叶家家主叶谷垣,算起来也应该是你远房亲戚,你叫我三爷爷,或是跟你妹妹一样,直接叫我爷爷就成!”
“爷爷?”
唇边酝酿着这个陌生的词汇,我下意识的居然想起容家那几个脾气火爆的老头子们,可是看了看眼前这个笑容精明而狡诈的老爷子,饶是多年来伪装习惯的温和纯良外壳,也有些崩裂了。
老爷子嘿嘿一笑,用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了第一个字——古,这才慢条斯理的笑道,“你生母古贞滢,姓古。”
说着,老爷子又沾了一下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了第二个字——叶,扬头浅笑,“老头子我姓叶……难道你就不觉得这两个姓氏有点蹊跷吗?”
我心神微动,望着桌子上渐渐干涸的字迹,不过是一个口在下,一个口在旁,联想到豪门世家背地里玩的分家把戏,就好像是林家和木家、关家和郑家、田家和申家之流,不过……古家和叶家藏得居然这么深,连司家的情报系统都没查到这两家的联系!
我心中虽然信了几分,却随之提起了几分警觉之心,静默的看向老爷子,“天底下姓叶的那么多,如何能证明叶老您所说的话呢?”
老爷子不以为忤,反而感慨般的看着我,遗憾的道,“古叶两家本是一家,老头子我被人所害,这辈子无法生育,当初你母亲古贞滢生下你那会,其实我是想将你过继来,作为我叶氏继承人的……当个堂堂正正的叶家继承人,总好过你背负着容家私生子的恶名,还给人家当起了死士。”
我不可置否的扬了扬嘴角。
老爷子将身体靠在摇椅的靠背上,一边晃悠着,一边低声道,“可惜,当初是你母亲执意不肯,宁愿让你当个私生子,也不愿意将你过继过来,无奈,老头子我只能等她再生个孩子过继……谁想到,你母亲第二次怀孕,居然怀的是一对双胞胎,两个都是女孩。”
“——嗯?!”
我猛地抬起头,直盯盯的看向叶老爷子,震惊万分,“你是说……”
“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吗?”叶老爷子嘿嘿奸笑了一下,显得有些为老不尊,“古家大小姐古婀,从小足不出户,脸上被纹着图腾刺青,好好的女孩家,如果不是为了遮掩容貌,有哪个母亲会狠心到毁了自己女儿的容貌?想要遮掩容貌,自然是怕人看出点什么来……余下的话语,不由得我多说了吧?”
我彻底沉默了下来,心里所有的念头翻滚不已。
从容家走出来,再到司家站稳脚跟,我确实一直都在关注着那个同母异父亲妹妹的一举一动,娇滴滴的小姑娘,从小受尽千万般宠爱,古家上下将她视若珍宝,母亲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哪怕将整个世界捧到她的面前也在所不惜……
说句实话,每一次从古家传回来的情报,看着古照片里古家大小姐坐享万千宠爱时的骄纵表情,我的心里有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与嫉妒……为什么她受到所有人的宠爱,而我只能成为众人唾弃白眼的对象?为什么她可以得到母亲的爱护和珍重,而我却像条丧家之犬一般,从小被自己的母亲抛弃?
曾经唯一让我想不明白的就是我那个“好妹妹”脸上的纹路刺青,按理来说,这样被母亲千宠万宠般的千金大小姐,应该好好呵护着容貌和面庞,偏偏她却自幼在脸上纹着诡异神秘的刺青纹路,硬生生的毁掉了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面容……
如今,我倒是从叶老爷子这里得到了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答案。
“你若是还不相信的话,等你身体好一些,不如去看看我那个孙女,如何?”老爷子老谋深算的手捋胡须,“想必,以你的眼力,足可以分辨得出我孙女那张脸到底和古婀的那张脸有几分相同吧?”
“好。”
沉吟片刻,我终于下定决心,想见见那个同样被母亲抛弃的“妹妹”。
或许是同命相连,或许是感同身受,不同于看见古婀照片时的酸涩与嫉妒,当我身体渐渐好转几分,便迫不及待的透过单向透视玻璃去看那个正在摇头晃脑背书的少女……
单向透视玻璃,从我这里可以清晰的看得见径自对面的情形,从她哪里看见的,却只是一面落地玻璃墙。
我看得见她,她却看不见我。
当少女转过头的一瞬间,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片刻间忘记了呼吸。
如果忽略掉古婀脸上的刺青纹路,眼前这个稚龄少女居然长着跟古婀一模一样的脸!
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我颤抖着手,跟叶谷垣老爷子要了一根铅笔,飞快的在纸张上画下少女的素描,又在上面填补上刺青的纹路……居然真的长得一模一样!
那一页素描纸飘飘忽忽的从我的膝盖前飘落在地,我无暇理会,只能死死的看着玻璃后面的那个少女……
花骨朵一般的年纪,明媚灿烂得犹如五月里的阳光,那双初绽芳华的桃花眼竟然与我生的一模一样,纤细的侧影坐在那里,白皙的指尖俏生生的捏着书脊,两枚梨涡绽放在唇角,笑得无邪而天真,娇憨而烂漫。
明明她也被那个女人所抛弃,明明她比自己还被更早抛弃,甚至连知情的权利都没有,她却依旧笑得那么的烂漫无邪……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几乎爱上了这一抹笑容,血脉中涌动着一种叫做血浓于水的感情,几乎让我下意识的就想要呵护她一生一世!
我希望她能过得比我好,希望她能一直这么天真的过下去,希望她可以得到世间最美好的一切,希望她可以一生无忧……
我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我希望她能得到。
因为,她是我的妹妹,我的亲妹妹!
因为,她与我一样,是被自己亲生母亲所抛弃、放逐!
我被放逐之地,好歹是我生父的家族,容家再唾弃、再鄙视我这个私生子,只是言语上的伤害,不会伤及我分毫;
而她——我的亲妹妹,却是被陌生人抱走,从此以后,是生是死,是好是坏,只能由他人来掌控!
不!她是我容叙的亲妹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古婀自然有那个女人来疼爱,那么她就由我这个不称职的哥哥来疼爱吧……
我会保护她。
“现在,想必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吧?”叶谷垣老爷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转动轮椅,回首看向那个老谋深算的叶老爷子,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问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你救了我一命,现在又把古叶两家的秘密告诉给我……立下于人,必有所求,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事先声明,如果是想利用我从司家这里得到好处的话,那你就不要开口了,司家与我有恩,我不会做出任何损及司家的事情。”
叶谷垣老爷子无奈的笑了笑,揉了揉自己腹部上方的位置,脸色似乎不大好看,“不需要这些个……你想太多了,老头子我也没那么大的野心,只要让阿妩这丫头以后好好的就行,老头子我就是想托付你偶尔照看一下这丫头。”
我诧异的看向叶老。
叶老重重的叹息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老头子我前段时间去做身体检查,已经是肝癌中晚期了,就算是做化疗,也顶多坚持个三四年左右……那会,妩丫头才十六七的年纪,我是在放心不下她。”
说着,老爷子径自盘膝坐到地板上,苦笑着道,“也不怕你笑话,老头子我当初年轻气盛,被一家奸佞小人所救,娶了个灾星进门,就是我现在的那个老婆子,她跟她堂哥勾搭成奸,又给我下药,生下两个孽种,还以为我不知道……害得我这一脉断子绝孙,替他人养孽种!最后我是实在没办法,只能求到古家,将你妹妹抱养过来。”
“你妹妹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好歹跟我有血缘关系,又是我把她从小教养大的,她就是我亲孙女!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只要老头子我在一天,就不会让她受半点的委屈……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万一我死了,你妹妹自己独自面对家里那群喝血吃肉的蛀虫,她又是要继承叶家门楣的,守着偌大的家业,外面豪门世家又是一群豺狼虎豹,她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怎么可能守得住叶氏这数百年的基业!”
“老爷子我没办法,只能给她订了一门婚事,希望她以后有婆家能帮衬着一把,就算损失些钱财也没事,只要她能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叶家的家业不在她手上败光,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凝重的看向那个苍老的老人,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看他那般犹如托孤的举动,话到了嘴边,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老爷子好像在发泄一般,絮絮叨叨的继续道,“给她找的婆家是我们本地世家之首君家,君家作风强硬,又素来有手段的,有这个靠山你妹妹也能轻松点,再加上君老头倒是个人品不错的,我也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将你妹妹嫁进去……只是他家那个老太太是个有手段、有野心的,我瞧着这个老太婆有些阴森,有君老头镇着倒还好,万一君老头也翘辫子了,妩丫头的将来也有点玄……”
“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怎么照看她?”我直接打断了叶老爷子的絮叨,直截了当的问道。
叶谷垣扯了扯胡子,“你有你自己的事业和工作,我也不会强求你要一直盯着她,你只要确保妩丫头还活着,那就行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叶氏的家财可以散尽,叶氏的基业可以毁掉,但叶家的血脉不能断绝!老头子我救你一命,就算是挟恩求报,只求你将来真的有那么一天,保妩丫头一条性命!”
老爷子居然求我保护我自己的妹妹?
我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万分笃定的道,“不用你说,我也会保护她的。”
叶谷垣老爷子也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真的放了心,坐在地板上,形容间居然有些枯槁的味道……他是真的一天天在熬日子,做化疗并不好受,如果不是守着年幼的孙女,如果不是守着叶氏这偌大的家业,他真想干脆死了算了!也省得这么煎熬下去。
我沉默的看了看叶老爷子,又将视线从老爷子的身上挪到玻璃后面少女的身形之上,天真无邪的妹妹,笑容里带着一抹无忧无虑的烂漫明媚,活泼灵动的眉眼间满是愉悦和欢心,哪怕是背诵着晦涩难懂的古文,眉头轻皱时,依旧透着一股子风华无双的味道,唇角向上扬起,也不知道是真的在笑,抑或只是天生的笑脸……
留在叶氏庄园养伤的这一个月里,我没有与她见过面,只是透过单向透视玻璃静静地凝望着她,更加不会将这么个残忍的真相告诉给她,现实太过冰冷残酷,还是让她永远都以为自己是叶世峰和纳兰如卿的长女吧,那样的话,笑容才有可能一辈子都停留在她的脸上。
一扇玻璃墙,隔绝的是两个世界……我的世界已经充斥着灰暗的色彩,就让她的世界永远停留在斑斓缤纷之中。
------题外话------
啦啦啦~番外到了……
新书还没考虑好要写什么,愁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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